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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万恶的蜂窝煤

1.你见过蜂窝煤不?圆筒状,有很多洞洞的那种。
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和蜂窝煤有关的故事。
我的中学,是一所县城的寄宿制重点中学,升学率奇高,管理奇严格。确切说,是变态化的军事管理。
因此,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座军工厂,我们就是流水线上的产品。
学校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偶尔也会冒出一两个坟头。那个时候条件不如现在好,每个班所有的女生都睡在一个大宿舍,三个人一张床,通铺。冬天的时候也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煤炉。
厕所和床铺一样,也是通的,简称「通厕」,所有的厕位一字排开。夏天的时候蛆虫宝宝们会一躬一躬地排着队从粪池爬上来,开始它们的蛆生历险。
就是这样精彩的厕所,学校也只有两个(一男,一女),座落在操场的尽头,和宿舍的位置正好是大吊角。所以在冬天的晚上被尿憋醒,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冬天另一件比较恐怖的事情,是住在学校的猫头鹰有时候会来抓宿舍的门,不知道它是觉得冷还是怎么样,总之在被抓门声和翅膀声骚扰过后的早上,门上会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
那个时候,每个学生的每天都是相同的:
起床,早操,早自习,早饭,上课;午饭,午休,上课,课外活动;晚饭,晚自习,熄灯。跟打仗似的,枯燥,了无生趣。
如果说最有意思的事情,应该是晚自习的时候。趁督导老师没在,大家会凑在一起讲鬼故事,我们学校本身,就有很多鬼故事。
在这些鬼故事当中,最令人信服的,就是历年被煤气熏死的那些学生们了。
2.
煤和煤炉子都是学校配给的,小炉子,蜂窝煤。全宿舍二十几个人轮流值日,守护着那星星之火。有时候,我们也会在那小炉子上烤馒头片或者红薯或者煮方便面。
有时候也烤鞋垫。
因此,在那种炉子上烤出来的任何食物,都有一种奇怪但很香的味道。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我们当时的宿舍,都是教学楼没有建起之前的教室,而我们班的宿舍,之前是化学实验室。
因了这个缘故,那年冬天全班女生都出了疹,那些疹起先是红色的,继而会变成黑色,从皮肤上深深陷下去,特别像蜂窝煤的洞洞。
不但痒,且臭,尤其怕冷。大概是因为酷似蜂窝煤的疹,也跟蜂窝煤一样透风吧。
班主任带着我们看了医生以后,又每天带我们到校外去洗澡,并以防止传染为由,禁止我们回家。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块蜂窝煤,黑漆漆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放进炉子里烧掉。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被烧掉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胳膊被学校医务室的医生给割掉了,不疼,也没有流血。
做了这个梦没几天,坐在我前排的周月死了,中煤气。大家怕冷,所以炉子烧得尤其旺,窗户关得尤其严。周月的床铺靠近火炉,又是上铺。而且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头顶着墙睡的。
当时我没有哭,也不觉得特别难过。因为周月是一个很内向的小姑娘,我们一直没有什么来往。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就是在她死的前一天,我借了她的橡皮。那个橡皮一直在我的铅笔盒里,没有还。
在去参加她的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她穿着崭新的校服,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像笔一样直。当时我想把橡皮还她,但又觉得有些做作。
后来大家在宿舍里传看一本破得掉渣的《周公解梦》,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的那个梦,预示了周月的死:梦见有人正在砍自己的肢体,好友或助手死于非命。
在看了《周公解梦》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是我的梦害死了她,总是觉得无论走到哪,周月的灵魂都跟着我。
我总是看到周月转过身,微笑着,伸着手,让我还她的橡皮,那种感觉是那么的强烈和真实。
发生那件事情以后,晚自习再也没有人讲鬼故事了。
3.
说来也邪门,自从周月死后,班上就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情。
首先,学校竟然肯花大钱治疗我们身上的蜂窝煤疹了。
继而,老师们都跟中了邪似的,只要抽学号随机提问,总会抽到 20 号。
周月就是 20 号。
老师每次叫完「20 号」,然后用期待的目光等待这位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全班马上一片沉默,继而大家就会纷纷转头看我。我是学习委员,我有义务告诉老师这位同学不在了。
我硬着头皮,看着前排的空座位站起来说:「20 号是周月。」
老师们总是轻轻咳嗽一声,然后似乎要掩饰什么似的,说:「那你来回答吧。」
就这样,只要抽到周月回答问题,总是由我来代替。
我的同桌高小辉说:「你回答问题的语气,特别像周月。」
我心中一阵发紧,仓惶地看着前排的空坐。周月笔直坐在那里,眼睛就像蜂窝煤的洞似的,空空的。
然而,这仅仅开始。
到了期中测试的时候,后黑板的成绩表上,周月的成绩单赫然排在第二名。全班立刻沸腾了。
我被班主任叫道了办公室。
「你的试卷呢?」
「交了……」
「你找找!」班主任扔出一叠卷子。
其实不用找,看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在试卷上写了周月的名字。
我不是故意的。
甚至,我在考试的时候大脑也是一片空白,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间,写了什么名字。
我什么都不记得,真的什么不记得。
「周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到底想怎样?」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真的没想要怎样。
「老师……」我抬起头,「你说…… 我是不是被周月…… 附身了?……」
老师腾地站起来,气道:「这次考试,你的成绩是零分!」
我一定出现幻觉了,我看到周月在老师身后笑,手里拿着一块橡皮,身上长满了蜂窝煤。
4.
从那以后,我变得特别神经质。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块蜂窝煤了。但是有时候呢,比如在做数学题的时候,又会觉得自己是一只壁虎什么的。
我想经历过高三的朋友们一定有一种感觉,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而存在,似乎活着的意义,就是对付那一本又一本的练习册。又似乎,高考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而自己这一生,就将结束在这一本本的练习册中。
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
不过,左奎这一生就是结束在了这样的练习册中。
左奎是隔壁理科班的男生,我们年级打篮球的主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我原本对这种男生不感冒的,但是有一次路过操场,看到他打篮球的身影,却莫名喜欢上了他。
那种喜欢很奇怪,似乎明明不喜欢,又要强迫自己喜欢似的。
因为喜欢,所以一到课外活动时间,我就会泡在篮球场旁边。课间的时候,会反复路过他们班级门口,只为偷偷瞥他一眼。
他不帅,单眼皮,有些像现在偶像剧里的韩国明星。他的胳膊很结实,我常常幻想被那双有力的手臂拥在怀里。
我给左奎写了一封情书,忐忑着,不知该不该给他。如果给,高小辉无疑是最好的送信人选。
高小辉说,「尤尤,你是不是喜欢上左奎了?」
「恩?」我的脸瞬然红了,「没有啊……」
「那你最近看他的眼神有点怪…… 你知道吗?周月死前,拜托过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的心里一紧,好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她拜托我…… 把情书交给左奎…… 但我没答应……」他看着我。
我急忙把那封情书放到了桌兜里,心掉进了冰窟窿。
5.
就在高小辉说周月也喜欢左奎的当天晚上,我梦到校医院的医生割掉了左奎的胳膊。梦里左奎流了好多血,可是感到钻心疼痛的却是我。
没几天,左奎就死了,也是中煤气。那年冬天天气很干,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宿舍的煤却发潮了。男生又粗心又懒得好好料理,全宿舍集体中煤气,死了 6 个,左奎就在其中。
第二天教导处的米主任在晨会上对全体同学激昂地说:「强调过多少回,晚上睡觉一定要开一扇窗户,强调过多少回,我们的学生从来没有冻死的,只有被煤气熏死的!」
自此,大家就更注意晚上要开窗了。
也有胆大的,晚上就是不开。教导处的老师查夜的时候,会拿着手电筒光芒四射地敲门,直到学生开了窗为止。
相当于半个教室大的宿舍,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个煤炉,晚上要开一扇窗户,宿舍内的温度就可想而知了,而那样的温度对于我来说简直是酷刑。
那一阵子,我只要一觉得冷,就要不停的上厕所。开始还好些,半夜冻醒要去厕所,就叫上同铺的小娜一起去。可是久而久之,天天如此,有时一晚还要去两次,就没人愿意陪同了。
所以我不得不一个人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穿上大衣,忍着剧烈的尿意,穿越整个校区,一路飞奔到操场尽头的厕所。
厕所里的灯是昏黄的,偶尔猫头鹰也会埋伏在那里。
去的时候还好,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憋尿」上,回去的时候就惨了。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走他也走,我跑他也跑,那脚步声总是如影随形。
最可恶的是,有时候好不容易捱到了宿舍,刚刚躺下,还不待入睡,尿意又如潮水般蜂拥而至。
尿如潮水。
有天冬夜,又内急。
整个宿舍的同学都在睡梦中,有人磨牙,有说梦话的,还有放屁的。宿舍的某个角落里的老鼠似乎也在秘密活动。我想:睡吧,坚持坚持天就亮了。可是,越是想着要忍,越是忍不住。
于是我哆嗦着从暖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开着的窗户吹进刺骨的风,风里还夹杂着猫头鹰的叫声。
我匆匆忙忙地套了件大衣,坐起来,磕磕碰碰地穿上鞋。这个时候,就有一种黄河要决堤的感觉了。等冲出了宿舍,已经不可遏制了,于是只好在宿舍外面的煤堆旁边就地解决了。不远处的树上,猫头鹰被流水声惊到,拍打着翅膀,蓄势待发。
原来做坏事的感觉是如此奇妙。
我看看四周,整个学校都在沉睡中,死气沉沉的。
没有月亮,宿舍两侧的杨树枯枝僵硬地在风中发着抖,我也不由被传染了一个寒战。
我想也许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左奎他们丢了自己的生命。
就是这样的夜。
我回到宿舍门前,门不知被哪个好事的反锁了,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谁会在半夜起来把门反锁上呢?!
我轻轻敲门,怕惊醒其她同学,可是宿舍里死一样的沉寂。这时宿舍门内的插锁「咔哒」一声开了。
我没多想,打着哆嗦走进去,看也没看,摸着黑爬倒自己的铺位上。只是出去了一会,被窝里就冰凉冰凉的了。我蜷起身子,奇怪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宿舍里就安静了下来,梦话、磨牙都没有了,可怕的静。
不管那么多了,困意压境,我又朦朦胧胧地睡去了。
这时临铺小娜的手啪地搭到我的脖子上,这个丫头,睡觉的时候总是不老实。我轻轻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被下,奇怪,她的被窝里也是凉凉的。
突然,我意识到这不是小娜的手,因为小娜的手没有这么大,这么粗糙。我睡意全无,猛得坐起来,竟然发现宿舍里的其她同学也都坐在床上,看着我。不,不是其「她」,是其「他」。我认得他们,他们是历年被煤气熏死的人,有男有女。而搭在我脖子上的手,是左奎的,他的脸上长出一朵朵蘑菇,每个蘑菇都是蜂窝煤的形状。他望着我,阴阴地笑着:「你不是喜欢我很久了吗?」
7.
我,我很害怕。
我说:「虽然我曾经做害死你的梦,但是你…… 你们…… 我并不曾真正害过你们啊?你们不要找我……」
左奎不说话,只是冷笑,转头。所有的人,哦不,确切说是鬼,都在冲我冷笑。冷!好冷!
左奎说:「明天文学社会收到一份投稿,记得发在下一期的校刊上,否则……」
「否则我们每天都会来找你。」其他人整齐而呆滞地说,这群鬼的合声在寂静的宿舍里回荡着。
在这个县城的中学混到第三年,我已经是文学社的副社长了。文学社的社长是全校公认的第一才子,我的同桌高小辉。
发稿子的权力,我还是有的,可是我不想,也不敢。
「审稿发稿的事,我一般是不过问的。」我小声说。
左奎瞪了我三秒钟,眼睛里冒出丝丝寒气。他说:「你发就是了,不然的话……」他把冰凉而僵硬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喘不过气,我想大叫,可是叫不出来。
窒息…… 难道?我就这样死了?
从梦中惊醒,头还在梦魇般地阵痛,好像无数小老鼠在里面打鼓一样。被窝里湿湿凉凉的。
冷,我蜷缩着,窒息的感觉还在持续,似乎左奎的手从梦里伸到了现实中。
歪歪头,冷汗!
脖子上还放着一只冰凉的手,难道?这不是梦?我大叫一声坐起来,宿舍里的同学被惊醒了,小娜缩回冻得冰凉得手,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你的手放在了我的脖子上,吓死人了!」我似乎还在梦中,感觉一阵阵发冷。
这时,下铺的同学惊叫:「下雨了吗?」
8.
第二天下了早自习吃早饭的时候,我尿床的丑闻已经传遍了全校,直到高中毕业高考完毕乃至若干年后的同学聚会中,这都是大家津津乐道的笑柄。
下午,果然收到了高一一班宋晖同学的投稿,稿件是一个恐怖故事,故事里的鬼,就是曾经因中煤气而死在学校宿舍里的同学们。
我颤抖着看完这份稿件,心中一阵阵发紧,似乎那种寒冷而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
「啪!」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我大叫一声把稿件丢在地上。回头,是高小辉。他笑嘻嘻地说:「偷袭成功!可你反应也太夸张了吧?」
我脸色苍白地说:「夸张个大头鬼啊,人家正在看一份投稿,是鬼故事。」
高小辉依旧笑嘻嘻地捡起那份稿件,说:「看来是一个不错的鬼故事,连你这个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吓成这个样子。这个故事不简单,发在下期的校刊上吧!」他看也不看就把那份稿件放在待发稿件那一叠来稿中,说:「好了,来!继续下棋吧!今天非赢你不可!」
我恍然地看着他摆好棋局,心里思量着,那个稿子要不要发。
「将——军!」高小辉兴高采烈地说:「你今天连输三局了!我看你,心不在棋局上啊!」
我闷闷地不说话,他关切道:「不就是尿床嘛?是个人都尿过床,有什么嘛!」
我白了他一眼,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我该去做数学练习了。」我转身走了。
「这就生气啦?!」高小辉望着我的背影喊道。
一个星期后,校刊上登出了那篇鬼故事。
故事的大致意思是,一个女生中煤气死了,变成了冤魂。她生前爱着一个酷爱篮球的男生,于是她附在一个女同学身上,打算向那男生表白。但是那个被附身的女生,却迟迟不肯递出情书。冤魂等不及,就用同样煤气中毒的方式,把那个男生带走了。她又怕她爱着的男生寂寞,就顺便多带了几个人,陪他打篮球。
故事里虽然用了化名,但是我知道,那个女生就是周月,男生则是左奎,被附身的女生就是我。
如果不是当事人,怎么会写出这种故事。
「哈!这期校刊卖得出奇得好哪!」高小辉有点得意。
几百份的印量似乎还满足不了同学们的需求,大家竞相传阅,大部分校刊都被翻得破烂不堪,一下子全校师生都知道了这个鬼故事。
而我,晚上更加不敢去厕所了。因为不敢去厕所,所以不敢喝水,又因为不敢喝水,所以脾气暴躁脸上长痘。
心中总觉得窝了一股无名之火,莫名地愤恨,却又不知愤恨什么。
那夜,当我被涨涨的小腹憋醒,我彻底怒了。我的恐惧,转化成愤怒。原来恐惧也能引起愤怒,人们常用愤怒来掩饰恐惧。
我想也不想,从床铺上爬下来,气呼呼地出了门,走到门口,蹲下来便解决问题,狠狠地,快意地。
冲吧!冲吧!冲毁这万恶的蜂窝煤吧!
提起裤子,我浸泡在黑暗里环顾四周。夜还是静,静得那么焦躁。猫头鹰依旧咕噜咕噜哼哼唧唧,我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虽然我什么都不怕了,但是整个学校却陷入了恐慌。
很多学生都说,自己见鬼了。
有人说看见午夜的操场上,一群脸色灰白的人在打篮球,其中主力是左奎。
有的说,上晚自习的时候,周月向自己借钢笔。
还有人说,半夜的时候,猫头鹰从开着的窗户飞进宿舍,它的脸是周月的脸。
总之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见鬼实录,每个人都胆战心惊。
米主任在办公室冲我大发雷霆:「这种宣扬封建迷信的东西,你们也敢刊发在校刊上?无法无天了?!」
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学生家长那边,学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下来啊,你这么一搞,真是…… 唉!入党的事,我看你是没戏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
「你搞出这么多事情,无非是想让学校内疚而已,是不是?」
我还是不说话。
「难道你自己不内疚?」
我抬头,看见米主任身后,周月的身上布满了蜂窝煤,吓得连忙后退几步。米主任也神经质地一转身,随即又掩饰道:「你还是入党积极分子呢,我们是无神论者,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啊!」说完又不由自主看看后面,后面什么也没有。
10.
我去找过高一一班的宋晖,但班里的学生说没有这个人,也许只是笔名,这在校刊上是常有的事,况且又引起这么大的风波,谁还敢承认是自己写的呢?
关于看见鬼的传言越来越多,校长在早晨升旗仪式后的全校晨会上大发雷霆。
就在开完晨会的当天晚上,学校又煤气中毒事件。
中煤气的原因,是因为煤发潮了。
那几天,隔壁宿舍的女生们,纷纷扬言见到了死去的同学拿着一块蜂窝煤不停地在炉子上烤,嘴里喃喃着:「煤潮了,里面都是尿…… 煤潮了…… 里面都是尿……」
见到鬼的同学口径一致,任凭谁也不能不信。
紧接着,她们请假的请假,逃回家的回家,总之谁也不肯住在里面了。
那个宿舍,成了全校闻名的鬼舍。
这一下子,整个学校的气氛都变得一片灰暗,连天气都阴沉沉的。
一到晚上,谁也不敢出门,更别提上厕所了。因此,很多宿舍都自己集资买了尿盆。没买尿盆的宿舍如半夜内急,就会把问题解决在脸盆里。
又因为这个问题,学校时常爆发打架事件。因为熄灯后,宿舍区统一断电,大晚上谁也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脸盆,尿到别人脸盆里的事情时有发生。
整个学校几乎陷入崩溃的边缘,四处充斥着尿骚味儿和牢骚声。
这种时候,学校偏又出台了一个非人政策:一个月才准回家一次,理由是期终考试在即,学校要周末加课。
学校是封闭式的,除了每周的周末,我们平时只有拿着老师的假条,才能走出校门。
这个举措给我们造成一种错觉:我们很可能就这么死在这所学校里了。
要么被煤气熏死,要么被学习压死,要么被鬼吓死。
总之是死路一条。
也不知是谁说的,说这个冬天学校购进的蜂窝煤,是用死人的血和成的,里面凝聚了死者的怨气,所以才会屡屡出事。
还说以前我们宿舍集体皮肤中毒,也是蜂窝煤惹的祸。
这个说法一传十,十传百。继而整个学校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砸蜂窝煤运动。
米主任不是说过么?二中的学生没有冻死的,只有被煤气熏死的。
既然如此,大家都宁肯被冻着,也不愿意丢掉性命。
全校的学生,都熄了炉子。学校马上被冰侵占了,甚至连刚刚流出的鼻涕,也结了冰。
偏偏这个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流感迅速蔓延,每个教室里上课的学生都达不到半数,这教室里的半数,也个个裹得跟蜂窝煤似的,谁也无心上课。
高小辉在这段时间,变得尤其落魄,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发抖,就连说话时候,舌头也会发抖。
他说:「我总是梦到,那些死去的同学,要砍掉我的手……」
「为什么要砍你的手?」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依旧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良久,高小辉才说:「你信有鬼吗?」
我点点头,问:「你呢?」
他也点点头。
如果一个人看到了鬼是幻觉的话,没道理全校学生都看到幻觉的。
「我最近查了好多书,想到一个办法,不知道灵不灵。我们以毒攻毒!这次的事情,可能是那篇鬼故事引起的……」高小辉说完,稍稍想了一下,写下下面的话:
「这是一封关于祝福和诅咒的信。
我们应该相信善良,排斥邪恶,相信自己,克服自己所遇到的一切困难,勇往直前
相信真理,邪不胜正!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请把它抄写 10 遍,再传给另外 10 个人,你就会收到精灵的祝福,否则,将万魔侵体。」
他把纸条给我,我抄了 10 份。奇怪的是,当我写到第十份的时候,我竟然相信了高小辉随意的几句话,相信自己已经得到了精灵的祝福。这恐怕就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吧。我望了一眼高小辉,他作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记得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曾经在地上捡到一角钱,和钱捆在一起的是一封传抄信。信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只是记得信结尾中说,如果不按照信中的要求传抄 20 遍的话,就会遭厄运。记得那时我抄了 20 遍偷偷放在同学的桌兜里。结果第二天,自己桌兜里又被塞了一封同样的信,我摸着自己发麻的右手,觉得这才是厄运!
于是校园里又刮起了一阵传抄风。
一个月后,受到「精灵祝福」的同学们又恢复了常态,只是高小辉脸色愈发苍白了。没有多久就退学了,原因是神经衰弱。
我猛然记起,那封从他手里留传开来的信,他自己只写了一遍。
我万万没有想到,很多年后的今天,自己也开始写恐怖故事的今天,我会在一次心理学的年会上遇到高小辉。
这次年会上,站在讲台上那个眼神忧郁又自信的人,就是高小辉。
他问:「坐在下面的各位,有多少是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
听课的人纷纷举手。
他说:「那么,你们当中有 80%以上都有心理问题。」
下面议论纷纷,也有人表示不满。
他继续说:「你们也不必不高兴,很多人就是因为自己有心理问题和困惑,才会认真钻研,最终当上心理医生的,就像我一样。」
紧接着,他开始讲他高中时候的经历:
那个时候,他出于恶作剧的心态,以学校煤气中毒的学生为主角,写了一篇鬼故事,并匿名发在了校刊上。他当时只是觉得好玩,而且做为文学社社长的他,也是第一次尝试写鬼故事。
这个故事,得到了全校学生的欢迎,一时成为热点。但是马上整个学校就变得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开始疑神疑鬼,学生们亲眼见到鬼的传言,也越来越多。
他在读了心理学后,问过很多当初自称见到鬼的同学,有一部分是真的相信自己见到了鬼。而还有一部分,则是说谎。有些平时得不到关注的孩子,就谎成自己见到了鬼,以期待成为大家热议的焦点。
就这样真真假假的,学校陷入空前危机。
最后,凭着一份传抄信,驱除了大家心中鬼。
「鬼在哪里?」他拍拍自己的胸口,「鬼在这里。那份传抄信我没有抄。因此,鬼还在我的心里,我因患了神经衰弱而退学。」
高小辉有些激动地说:
「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世界上本来没有鬼,说的人多了就有了鬼;世界上本来没有神,信的人多了就有了神。我们今天讲的课题就是——」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集体臆症」
和高小辉的重遇,让我又一次回忆起了自己的高中。
人的记忆很奇怪,就好像一张网一般,总会自动过虑掉一些不开心的事情。留下的,总是美好的。似乎连那些蜂窝煤也变得可爱起来。
因为,那毕竟是青春。
因为,人们都说,青春是美好的。
我翻开毕业纪念册,纪念册封套裂了一个缝,一页纸角探出来。
我扯出那也纸,心想,大概是以前写给谁的情书?忘记了,毕竟十年过去了。
那不是情书,没有人给教委领导写情书,那信的开头正是:「尊敬的教委领导」。
信中详细描述了当时全班女生皮肤中毒的原因,以及学校采取的强制隐瞒措施。并在信的最后强烈呼吁改善学校生活措施,消灭诸如中毒、煤气等等安全隐患。
信的署名,是「周月」。
周月的样子我已经忘记了,只是隐约记得,她曾忐忑地请我帮她改改这封信。
她相信我的文笔。
而我,辜负了她的信任。
鬼,仍旧住在我的心里。
【完】
 

2. 死小孩

这也许是一个你无法理解的故事,但却几乎承载着我整个青春。
你在梦里是无法创造出来一个陌生人的,所有在你梦中出现的人绝对是你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的,哪怕是只看过一眼的路人。
这根本是无法论证的伪科学。
比如,我昨天就梦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大概两岁多样子,蓬乱的短发,肉嘟嘟的脸蛋。她抱膝坐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哇哇」大哭。我越哄她,她的哭声越尖利,简直比早晨的闹铃还令人烦躁。
我绝对不认识、也没有见过那个聒噪的死小孩。
但「伪科学论调」的人会说:「不!你肯定见过,只不过是你忘记了。」
「见过但忘记了」与「没有见过」,殊途同归,很难用事实来论证。
这是我与二吉在大课间时的深奥辩论。
放学后,家里照例乌烟瘴气,地板上到处都是被踩扁的烟头,垃圾桶被菜汤侧漏的快餐盒包围着,两只蟑螂爬在边缘边喝下午茶边愉快地交谈。
「爸(哗啦啦)我(六条)回(胡了)来(输惨了)了!」
我的声音淹没在喧嚣的打牌声里,老爸嘴里的香烟已经快烧到了嘴唇,未来得及弹落的烟灰挂在烟屁上,摇摇欲坠。
我侧着身子从两张牌桌之间的缝隙挤回自己的卧室,并没有因为大人们对我的无视而感到沮丧或者气愤,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寻找存在感而绞尽脑汁的无聊少年。
单亲家庭,老爸是赌鬼,缺少母爱,没有家庭温暖——二吉很羡慕我,他说,生活在我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的少年,就算做了什么坏事也会得到社会和舆论的谅解。
「这么好的条件,不变坏太可惜了。」二吉总是这样说,「放心,到时候肯定会有公知啦、或者社会学者啦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人站出来剖析你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然后为你开脱。说不定还会有爱心泛滥的家伙为你成立什么成长基金或关怀计划或一些你都想象不到的『帮助』。他们喜欢救赎别人的感觉,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二吉每每说到这时,总是以无比羡慕的神情望着我,「可惜我爸妈都是教授而且很爱我,搞得我想做坏事都找不到理由!如果我做了坏事的话,不但没有被『救赎』的机会,而且会把我爸妈一起拖下水。」
「也许你变坏之后,你会发现你的生活因此会变得更好,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二吉无不惋惜地说。
可是我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变坏呢?而且我爸并非不爱我,他只是因为又穷又没有知识而且身无所长,所以才在家里开个间棋牌室。那些每天来打牌的大人们也都按小时支付给我爸「场地费」,拜他们所赐,我才不至于在同学们中间显得过于寒酸,我为什么要把变坏的责任推到他们身上呢?
事实上,截至目前为止,我人生中唯一不爽的事,就是二吉那种高高在上的嚣张姿态,他总是说一些看似很有道理却又很难证实的理论,好像因为他爸妈是教授所以他说的话就全部是真理似的。
「梦里无陌生人论」也好,「不良少年救赎论」也罢,总有一天我会证明二吉只不过是个故作高深的家伙。
因此,昨天晚上我从街边的垃圾堆里捡了一只死猫的尸体,把它存放在冰箱的冷冻柜里。
我假装那只猫是我虐杀死的,准备拍一组冰冻死猫的照片放在网上,看看那些「爱猫人士」到底会不会因为我缺乏教养的成长经历而替我的虐猫行为开脱。我想,对于那些把猫称为「喵星人」的人们来说,我的罪孽一定不可饶恕、无法救赎。
如此一来,二吉的「不良少年救赎论」就无法成立。
当然,就算他们不原谅我也没关系,反正只是死猫而已,能把我怎么样?
我掏出手机,再次侧着身子从两张牌桌之间挤过,钻到厨房。
厨房里的冰箱是那种传统的单开门立柜式的,上面是冷藏室,堆满了啤酒和饮料,下面是冷冻室,因为我家从来不做饭、不储备食物,所以冷冻室一直空着,根本就不会有人打开冰箱的下层,自然也不会有人因那只死猫而大惊小怪。
我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拉开冰箱冷冻室的门。
瞬间,冷气侵入毛孔,汗毛耸立,我被冰箱里的东西吓得失声尖叫。
也许我只是在心里喊了一声并未真正出声,也许是我的尖叫淹没在「哗啦啦」地洗牌声里,总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惊慌失措,更没有任何人发现冰箱冷冻室里的死猫变成了死小孩。
我记得,冰箱的冷冻室里有三格抽屉,而我就将那只死猫藏在了最下面一格。
但现在,三格抽屉不见了,死猫不见了,冷冻室里只有一个抱膝蜷缩着的小女孩,两岁多样子,蓬乱的短发,肉嘟嘟的脸蛋上凝结着几粒冰珠,像是哭着哭着就被冻死了,眼泪在脸上结了冰,看上去有一种残忍的美感。
她很像在我梦里大哭大闹的那个女孩。
你无法在梦里创造出一个陌生人,我想起二吉的话。
不,我想是因为梦境很模糊,所以我随随便便看到一个女孩的脸,就会自然而然地将她的五官安装在梦中人的脸上。
不管怎么说,猫尸不可能自己吃掉那三格抽屉然后化身成小女孩再被冻死在冰箱里,我不相信这种超现实的事情。
难道是我稀里糊涂把死小孩当做死猫捡了回来?
我极力回忆着昨晚的每一个细节。
发臭的垃圾堆,上蹿下跳的老鼠,脑袋埋在旧纸堆里的死猫……
死猫和死小孩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起码体积就完全不一样,死猫可以直接塞进冷冻室的抽屉里,但死小孩就需要把三格抽屉全部拆出来才能勉强塞进冷藏室。
那么,昨天回来时,我有拆掉抽屉吗?
我记得,冷藏室因为太久没用过,柜门都被冻死了,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打开门,然后又稍微清理了下被冻死的抽屉,然后……
然后呢?我又将清理好的抽屉放进去了吗?如果放了,它们为什么不见了?
如果没放,它们现在又在哪里?
到底我昨天捡回来的是个死小孩还是死猫?
或者说,有人狸猫换太子?这也不是没可能,为了方便赌客们出入,我家的防盗门从来都不上锁,就算有什么人偷偷溜进来塞了一个死小孩到冰箱里,也不会有人察觉。
我关好冰箱门,侧着身子挤回自己的卧室,然后将耳朵贴在门边,小心翼翼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我希望有人能无意中发现冷冻室里的死小孩,然后具体怎么处理,那就是大人们该操心的事了,与我无关。
倘若我硬拉着大人们,告诉他们冰箱里有个死小孩,那样的话就显得很刻意,而且大人们很可能会反问我:「冰箱里怎么会有尸体?」
或者,「你怎么会想起要打开冷冻室的门?这里明明没有存放什么东西。」
如此一来,就搞得好像我是凶手似的,我可不想被牵扯进莫名其妙的杀人案里。
卧室门外一切如常,大人们搓着麻将,哗啦啦洗牌,大叫着胡牌,或者咒骂着输钱。期间似乎有人起身到冰箱里拿了啤酒或饮料,冰箱门开关时发出的「嘭嘭」声十分具有辨识度。
但,指望着大人们主动打开冷冻室的门几乎就是奢望,毕竟在我捡回猫尸之前,那扇门已经一年多没被打开过了。
所以我必须想点其它办法。
「爸,要不要请大家吃冰糕?」我说。
「大冬天发什么神经!」老爸将一张牌拍在桌上,「杠!」
「爸,你有没有觉得冰箱的噪音很大?」我又说。
哗啦啦哗啦啦,老爸闷声洗牌。也对,在这样噪杂的家里,还有什么噪音能盖过洗牌的声音?
等到晚上睡觉时,我干脆偷偷拔掉了冰箱的电源,以期通宵打麻将的他们误以为冰箱坏了,然后随手检查,然后发现死小孩,然后……
但早晨醒来时,我发现大人们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因为电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重新插好了。
就这样,那个死小孩一直在我家冰箱里住了一个星期,而家里的大人们对此毫无察觉,他们忙着算计牌局,专注于输来赢往,对周遭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一直用心留意邻居大婶们有没有议论哪家丢了小孩儿,或电线杆上有没有新贴的寻人启事,或电视、网络以及任何我能接触到媒体上,有没有小孩失踪的消息。
我想从她的身份寻出些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猜测谁是凶手?谁要栽赃给我家?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关于她的信息,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这个死小孩真的是从我梦里蹦出来的,她根本就不属于现实世界。
万一她真的是我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怎么办?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尸体上一定会有我的指纹或衣物纤维什么的,万一我被怀疑是杀人凶手怎么办?就算「不良少年救赎论」真的可行,可杀人又不是虐猫,我终究还是会陷入莫名其妙的麻烦里。
可是,毫无痕迹地处理掉一具尸体,哪怕是一个小孩的尸体,对于我这样的中学生来说还是十分有难度的。小说里那些高明的毁尸灭迹的办法都过于想当然了,作家为了推进情节发展总是故意让警察或那些好事的邻居们选择性失明。
当然,我也可以一直让那个死小孩藏在我家冰箱里,也许直到冰箱真正坏掉之前都不会有人发觉。可她终有一天还是会被发现的,而且到最后仍会赖上我,或我爸,把我们扯进无尽的深渊里……
那时候肯定没人敢到我家打麻将了,我和我爸的生计就全毁了。
所以,我决定找个人帮我处理掉她。
老马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打牌很精,输赢也算得最清,应该不是个笨蛋。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坐过牢,有前科。你看那些法制节目里,一有什么案子就先排查有前科的人,所以老马如果发现自己车的后备箱里有个死小孩,一定不会报警自找麻烦。
对,老马那辆破桑塔纳的后备箱里,足够装下一个死小孩了。
此刻,打了一夜通宵麻将的老马正侧躺在沙发上睡觉,老爸下楼去帮大家买早点了,而其他人要么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手中的牌,要么专注地计算着怎样才能胡得更大一点。
昨天半夜我又偷偷拔掉了冰箱的插销,冰箱下面漫着很大一摊暗黄色的液体,臭气熏鼻。原本冻得很死的死小孩仍然十分坚硬,但已经不像昨夜那样使劲粘在冰箱的内壁上了,稍微浇了点热水,没费太大力气,我便将她从冰箱里抠了出来,装进提前准备好的、里里外外套了很多层的黑色垃圾袋里。
「宣奇,你在搞什么?臭死了!」厨房外面有赌客抱怨。
「大扫除啊!」我镇定地说,「拜托你们以后不要把茶水直接倒进厨房的下水道里,已经堵死了!」
「老胡,不要让宣奇做这种事了,直接找家政公司来好了,这点钱都舍不得花啊!」有个赌客很仗义地对我刚刚进门的老爸说。
老爸虽然很诧异我突如其来的「勤快」,但也懒得多想,他的脑细胞是用来赢钱的,才不舍得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吃早餐了!」他在外面说。
我将垃圾袋靠在厨房的门后,假装很热心地推醒老马叫他吃早餐,顺便偷偷摘走了他挂在腰间的车钥匙,然后转身回到厨房提起垃圾袋,一路小跑着下楼。
其实我应该更加镇静一点,但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慌张,腿脚不听使唤地越跑越快,好在大人们根本不关心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们脑子里已经装满了二五八万,再也塞不下其它东西。
老马的车很好认,最破最脏的那辆就是了。
小区地下停车场的摄像头早就坏掉了,也没人修,经常有流浪汉溜进来过夜,角落里堆积着几颗大便,如果不小心还会踩到未干透的尿液。业主们因此而拒交物业费,物业公司又因为业主们不交物业费而更加疏于管理,如此恶性循环才发展到今天这种破败的地步,这也恰好为我能顺利栽尸给老马提供了便利条件。
我打开那辆破车的后备箱,发现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空行李箱,大小正好可以装下那个死小孩。那一刻我不禁怀疑,也许这个空箱子本来就是用来装死小孩的,说不定将她放进我家冰箱里的人就是老马。
好吧,我将死小孩从垃圾袋里倒到行李箱里,如果真是老马干的,假如他发现她又莫名其妙地回到箱子里,一定会被吓个半死吧?
我将垃圾袋顺手扔在楼下的垃圾桶里,吹着口哨上了楼,然后若无其事地将车钥匙塞在沙发垫的缝隙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直期待着老马的好戏。
我很佩服老马,他不愧是做过大坏事、进过局子的人,在处理死小孩这件事上,他处惊不乱,做得滴水不漏。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多少精力来毁尸灭迹,但他仍照常来我家打牌,神情淡定,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在我意料之中,他绝对不会显露出一点点惊慌失措,也绝不会因为死小孩而影响他的生活规律,只有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但他做得太完美了,以至于我怀疑他根本没发现后备箱里的尸体。
这也不是没可能,对于他这样邋遢的、从来都不洗车的中年单身汉来说,就算后备箱里的臭味漫进了车厢,他也很可能只会打开车窗通通气而已。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同情那个死小孩,悄无声息地死去,莫名其妙地被冻在冰箱里,又莫名其妙地被塞进后备箱里,孤独地腐烂、发臭。没有人关心她是谁,叫什么,为什么死,为什么没有人寻找她…… 实在是太可怜了。
我想确定下她是不是真的「入土为安」了,于是再次偷了老马的车钥匙。
可我刚刚走到玄关准备换鞋,就听老马在身后叫道:「他妈的!谁手脚不干净?」
我心中一惊,弯腰假装系鞋带,将车钥匙踩在脚下,又若无其事地蹭到沙发边,将钥匙悄悄踢到沙发下面。
老马继续骂骂咧咧,「我记得很清楚,刚才明明已经打出三张六条,你单钓将六条,明明没的胡,怎么可能自摸?!谁他妈的换牌了?!」
吓死我了,还以为他发现车钥匙不见了。
「妈的!」老马恨恨道,「自从前几天车后备箱被撬后,手气一直不好!我还以为是小偷盗走了我用来压赌运的发财箱,才会一输到底,原来是有人耍老千啊!」
什么?后备箱被撬?
「发财箱是什么?」我问。
「是我从风水先生那里请来的空行李箱啊,大师说只要放在后备箱里,赌运就会一直很好,谁知道前几天被小偷偷走了!妈的,一个破箱子也偷,真是穷疯了!」
也就是说,小偷把装着死小孩的行李箱偷走了!难怪老马一直神情自若,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李箱里被塞了一个死小孩!
如果是小偷的话,就更不可能报警了吧?这下他们可偷到「宝」了!
只是不知道,那个小偷会不会被死小孩吓得屁滚尿流,又会怎么处理她的尸体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为那个死小孩担忧起来,太可怜了,被人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没人关心没人疼爱,就像我一样。
周末和二吉打球回来,正好遇见小区附近的垃圾站停了一辆大垃圾车,几个工人带着口罩用铁锨将堆积了一个多月的垃圾抛上车,沉淀的腐臭味儿乌泱泱地占领了整条街道。
「咦?这是放在冰箱里的那种塑质抽屉吧?」一个工人抱怨着,「呛死了!」
我最近对「冰箱、死小孩、死猫」等词语十分敏感,于是捂着鼻子望着垃圾堆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走到近旁。
距离垃圾堆越近,就越觉得空气十分粘稠,那些臭味像是颗粒状的,顺着呼吸道粘附在口腔或气管里。而真正让我产生窒息感的,是那只烂透了的死猫,它黏耷耷地贴在抽屉底部,身上爬满了肥嘟嘟的肉蛆。由于死猫的皮毛已经看不出颜色和花纹,而我也不太记得随手捡回家的那只死猫到底是什么样的,但那个抽屉和我家冰箱很般配,连手柄部的刮痕都十分眼熟。
两个拾荒的老婆婆将死猫倒在垃圾堆上,用力磕掉挂在底部的秽物,将那个抽屉放在她们的破三轮车上,这时,我才注意到,那辆车上还有两个同样型号的抽屉。
没错,那三个抽屉和那只死猫,都曾属于我家的冰箱。
也就是说,那个死小孩不是我捡回来的,而是有人故意将她塞进我家冰箱里的!
会是谁呢?老马吗?或者其它某个赌客?
虽然死小孩已经不知所踪,但那个想陷害我或我爸的家伙说不定仍潜伏在我家,真相只有一个,我翘起手指,学着柯南的样子扶了扶不存在大眼镜,大步向家走去。
家里还是老样子,空气里弥漫着二手烟,大人们姿势僵硬地坐在牌桌前,像骰子一样方头方脑的,好像他们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在四方城里滚来滚去。
我打开冰箱的冷冻柜,想看看还能不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谁知道?!
谁知道那个死小孩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嘭」地关上冰箱门,然后再次打开,她还在那里,不是幻觉。
死小孩蜷缩的姿势和之前略有不同,而且身上有多处皮肤已经腐烂了,鼻孔里还探出半只冻僵的肉蛆。也就是说,她在外面流浪了一圈,带着丰盈的脓水和饱满的肉蛆,又回到了我家。
也许,老马自称「后备箱被盗」根本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他发现了行李箱里的死小孩,就偷懒又将她塞回了冰箱里。
也许,撬了老马后备箱的小偷发现了行李箱里的死小孩,就在某次入室行窃时,连人带箱丢进了别人家里,而他偷的那家人正好是常来我家的赌徒之一。那个赌徒就顺手将尸体扔进我家冰箱里。反正我家人多手杂,就算尸体被发现也搞不清是谁干的。
我愣愣地望着冰箱里的死小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老爸走到厨房,径直从冰箱冷藏室拿了瓶汽水,然后垂眼看了我一眼,说:「宣奇你这样一直开着冷冻室的门,会很费电的哦!」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能稍微弯一下腰看一看冷冻室里面,这样他就会发现蜷缩在里面那个死小孩。
但老爸只是这样假装关心地叮嘱了一句,就喝着汽水走出了厨房,继续奋战在牌桌上。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之前所有的「善解人意」、「体谅大人」的想法都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意我为了保护这个家曾经付出过什么。
也许有一天,我会像这个死小孩一样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然后被害怕背负责任的人们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我轻轻摸了摸死小孩的脸,冰得刺骨。
好吧,我决定报警,起码我应该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死,为什么那么爱住在冰箱里。但我不能把警察叫到家里来砸了老爸的生计,我决定把死小孩带到警察局。
我拿出擀面杖和菜刀,用力将死小孩从冰箱里撬出来。由于这次没有提前解冻,我在厨房里闹出很大的动静。
外面有人嚷嚷:「宣奇你在搞什么?很烦知不知道?」
他们仅仅是叫嚷着,谁也懒得走到厨房看看我到底在搞什么。当我将死小孩完全弄出来、装进纸箱里、封好胶条的时候,大人们已经自动屏蔽了牌局之外的所有声音。
悲哀的我!
悲哀的死小孩!
我抱着纸箱走在大街上。
虽然是冬天,但阳光很好,死小孩开始慢慢融化,颜色莫辨的液体从纸箱的缝隙渗出来,滴在地上,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四周的人们只是出于本能地掩鼻绕开,谁也没兴趣知道纸箱里装了什么烂东西。
我突然觉得很寂寞,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或者全世界的人都活着,只有我死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我和一个陌生的死小孩隔着一层纸箱紧紧相拥,走向一个注定冷酷的未来。
一场想象中的对话在我脑海中逐句展开,我与警察的对话,提问与被提问。
然后呢?
也许我会被怀疑,我老爸被怀疑,老马被怀疑,乱七八糟的各种人都会被怀疑。
再然后,也许会抓到真凶,也许会随便抓个什么人结案,也许会成为悬案。
最后,死小孩也许会被解剖,也许会孤零零地躺到一个更大的冰箱里,也许会被送到一个更加莫名其妙的地方,没名没姓的,从此销声匿迹。
可怜的死小孩!
我抱着纸箱木然地站在路边。
也许是同命相怜、或惺惺相惜,或我的脑袋彻底坏掉了,我从心底对她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我舍不得就这样抛弃她。
最终,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死小孩放回了冰箱。
那一刻,我心里莫名地踏实了,就好像班里有个很白痴的笨蛋垫底,我再也不用担心考倒数第一了。又好像是,我的人生不再冷漠而平凡,因为死小孩的存在,我对这个家有了新的牵挂:
今天没有没有哪个大人发现冷冻柜里有个死小孩呢?
死小孩身上的冰屑有没有更厚了一层呢?
就这样,我与死小孩之间渐渐萌生出一种很奇怪的羁绊,每天出门前、放学后、睡觉前,我都要拉开冰箱确认一下她还在不在那里,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死小孩让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有了新的意义——怪异的,不安的,刺激的,又有一点点温暖的,很难讲。
我觉得,因为死小孩的存在,我才没有像二吉期待中的那样,成为一个坏小孩,或者坏人。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死小孩一直住在我家冰箱里。
家里的赌徒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将全部人生倾注在四方城里,从来都没有人发现过死小孩的存在。
曾经,有个冒失的家伙无意中打开过一次冷冻柜,但那时,她周身已经覆满了厚厚的冰屑,若不细看,很难发现那是一个死小孩。
后来,大概是我高中毕业那年吧,我老爸得癌症死了,我关闭了他的棋牌室,用他留下的积蓄开了个小卖铺,死小孩仍忠诚地陪伴着我,只不过那时,我已经专门为她买了一个更漂亮的小冰柜。
她已经像个家人、或者像小女孩怀里的泰迪熊一样,成为我的陪伴。
很多年以后,我变成了开小卖铺的怪蜀黍,独单但不孤独。
而二吉大学毕业,像他的父母一样过着体面的生活。
有一年同学聚会,他拉着我拼命喝酒,不停地念叨着:「像你这样的,没变坏真的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如果你变坏的话,就不会活得像现在这么落寞!」
「那个死小孩,」二吉醉眼朦胧,口齿却无比清晰,「那个死小孩你见过的,在学校附近的天桥上乞讨的小女孩,被冻死了…… 我把她抱进了你家冰箱里,呵呵…… 你这个变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在冰箱里藏了只死猫……」
他这么一说,我好像隐约想起,我确实曾经见过死小孩。她每天嗫嗫喏喏地晃着一个破茶缸,在人们裤腿间跌跌撞撞。
你在梦里是无法创造出来一个陌生人的——也许这就是我曾经梦到过她的原因。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当时也不知道抽什么疯,脑袋一热就那么做了……」二吉继续说着,「我后来后悔了,又偷偷溜到你家想把死小孩带走,可她竟然不见了……」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我家里遭了贼,丢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多了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着那个死小孩!那时我爸妈在外地讲学,我一人在家,还以为是她阴魂不散找上我了,当时我被吓坏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就又把她送回到你家冰箱里…… 你真可怜,你家里的大人们,除了牌局什么都不关心,连我三番四次大摇大摆地走进你家,他们也都全不在意……」
二吉猛地灌了一整瓶啤酒,「你没变坏实在太可惜了……」
「你为什么要那样整我!」我愤愤地说。
「我…… 我是你的好哥们儿啊!我想救赎你!」二吉醉兮兮地笑着,「你想啊,如果死小孩被发现了,警方会介入,而我会写一个匿名信,说那个死小孩是你捡回家的,因为你太寂寞了。反正那个死小孩也不是你杀的,你不会被定罪。而且,你会成为新闻哎,引发社会关注,会有无数的社会学者或爱心人士主动救赎你,救赎你爸,救赎你全家…… 你从此会迈向更加光明的人生!而我,我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高尚很伟大的事情!我帮了我最好的哥们!」
我沉默着,觉得自己的人生变成了别人导演的一场闹剧。
二吉打了个很响的饱嗝,问:「那个死小孩呢?后来怎样了?」
「一直在我家冰箱里。」我淡淡地说。
二吉愣了愣,皱起眉头,然后一头醉倒在酒桌上。
那次同学聚会之后不久,二吉就出了国。
临别前,他与我电话道别,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死小孩的事,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而那个死小孩,仍住在我家的冰箱里,她已经完全被冰屑覆盖,像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冰球,冷藏着我那段莫名其妙的青春。
完;
 

3. 别信小孩

楼下的喇叭聒噪地响个不停,几乎都要把窗户震下来,于是我愈加手忙脚乱了。
终于上车了,我尴尬地看看表,向开车的张涛辩解:「其实我早就起床了,而且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行李,可是临出门的时候,我忘记是不是把孩子们的资料放进行李箱了,于是又翻出行李检查,然后重新打包。刚出门,又忘记自己是不是锁好了门,于是又上楼确认了一下,由于太着急了,上楼的时候跌了一跤,这才想起忘记拿创可贴,于是我又上去拿……」
「好了好了!」张涛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唠叨了,赶紧上车!再不走就迟到了!」
「哦……」我吐吐舌头,灰溜溜地坐到前排,张涛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按着喇叭,赶死似的冲入小区外的车流中。
李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这次的 9 个小孩,多数都是有自闭症倾向,我们对待他们可得有足够的耐心哦。」
我微微皱起眉头:「不是 8 个吗?」
李颖仿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昨天晚上有个孩子的家长打电话,好说歹说非要把他们的孩子加进来。」
「他们的孩子有什么问题?也有自闭症倾向?」
「没有,他们说自己的孩子身心健康,没有任何问题。」李颖说。
「那他们的为什么让自己的孩子参加这种问题小孩的集训夏令营?不怕自己的孩子和问题小孩待久了也变得有问题了吗?」
「我当时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他们坚持要送。说是夫妻两人都要出国考察,孩子实在没地方去,放到寄宿制的幼儿园,又担心那种幼儿园的小孩太多,自己的孩子惹事。」
「小孩子能惹什么事情啊?」我嘟起嘴,「现在的父母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怪不得问题小孩这么多!」
这时,张涛突然转过头说:「不是现在的问题小孩多,是现在的注重孩子心理健康的父母越来越多了。咱们小时候,问题小孩更多,不过咱们的父辈都不懂这些罢了。」
张涛后面还嘟囔了句什么,那句话淹没在喇叭声里,我没听清。
李颖好像听清了,莫明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说:「9 个就 9 个吧,多一个也累赘不到哪去,况且那孩子的父母答应给我们 3 倍的钱。」
3 倍的钱——堵住了我和张涛的嘴。
谁跟钱有仇呢?我、李颖和张涛,是心理系的毕业生,对于儿童心理学,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三人合股做这个培训公司,不就是为了赚钱么?
随着尖利的刹车声,大巴满身杀气地停在了公司门口,家长们已经聚成了一堆,唠叨的话题无非是自己的孩子。
我略略扫了一眼那些怯怯躲在家长身后的孩子们,深深吸一口气,摆出最亲切最可爱的笑容:「好啦!各位家长,各位小朋友,我们要出发了哦!」
一些家长蹲下来,小声对孩子叮咛着什么。而另一些则帮着张涛把行李摆进车里。随着李颖清脆的点名声,一个个小孩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撕扯着被塞进大巴。一时哭声震天,仿若生离死别。李颖点了最后一个孩子的名字,合上名册悄悄对我说:「下次你点名,我可再也不点了,瞧这些孩子们哭的,好像我这名册是死亡名单似的。」
我笑笑,开始数小脑袋:「少一个。」
李颖皱皱眉头,又打开名册:「石品品!石品品?石品品小朋友呢?」
「哦咧?老师!我在这里!我刚才帮着那个叔叔去放行李了!」一个穿着白衬衣背带裤的小男孩从车里冒出来,他微微笑着,脸上荡漾着可爱的小酒窝,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挺着小胸脯走过来,伸出嫩嫩的小手,递给李颖一个信封:「哦咧,这是我的学费。」
「你爸爸妈妈呢?」我蹲下来,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发质柔软,绒绒的,手感很好。
「哦咧!爸爸妈妈现在估计已经登机了,他们来不及送我。我爸爸说,请你们好好照顾我的儿子!」石品品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十足的大人气,显得老气横秋的。
李颖抿着嘴唇望着石品品,嘀咕着:「学他爸爸说话学得还真像!」
我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嗯!品品真是个男子汉!」
直到大巴驶出了市区,孩子们才止住了哭,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明白,就算哭死也没用了;也或许是因为石品品的鬼脸。
石品品做鬼脸真有一套,十根小指头随便在脸上一捏,他那俊俏可爱的小脸就成了幻灯片,一会变成狐狸,一会变成小狗,一会又变成唐老鸭米老鼠和维尼熊,惟妙惟肖。
「好了,」我拍拍手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老师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孙,大家可以叫我孙老师,负责照料大家的饮食起居;旁边这位漂亮的姐姐呢,是李老师,她会带大家唱歌跳舞做游戏;那位看起来很强壮的叔叔呢,姓张,他是我们的保镖和司机哦,大家晚上害怕的时候呢,可以找他,他可是一位特别会讲故事的叔叔哦!我们这次呢,是要带大家到盘龙山上一个特别漂亮的农庄里生活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大家要和睦相处哦!老师介绍完了,小朋友们是不是也要做下自我介绍呢?」
我环顾了一下沉默的车厢,孩子们或者抱着洋娃娃,或者咬着衣角,都紧紧闭着嘴唇,沉默地望着我,仿若他们的名字,是关乎国家存亡的重大机密。
我微微叹口气,有自闭症倾向的孩子,你能指望着他们活跃到哪去?最后,我的目光落在石品品脸上,充满鼓励地望着他。这一刻,我庆幸车里有一个正常的、活泼的孩子。
石品品看到我的目光,舔舔嘴唇,勇敢地站到车厢中间,大声说:「哦咧!我叫石品品,今年 6 岁半!我是属狐狸的!」
这时,一个叫做柳嘉嘉的小女孩抱着洋娃娃站起来:「你骗人!12 生肖里没有狐狸这个动物!」
「哦咧!那你说 12 生肖里都有什么?」石品品不服气地说。
「子鼠丑牛……」柳嘉嘉就真的开始数了起来,可总也数不对。于是石品品得意地说,只要其余 7 个人能把 12 生肖数完,证明里面没有狐狸这个属相,他就给大家表演节目。
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数了起来。还好,在李颖的帮助下终于数完了。
石品品的嘴角扬起一丝狡黠的微笑:「哦咧?算你们厉害,我表演节目好了!」
他说着清了清嗓子:「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故事说,有一个人养了一条金鱼,他每天都在家里教金鱼微笑。
有一天,他有事要出门,就让邻居来他家里代替他一下。邻居诧异地问:「金鱼怎么可能会微笑呢?」那个人说:「只要你不停地对它微笑,它就一定能学会微笑。」于是邻居答应了他。
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邻居坐在鱼缸前,嘴巴一鼓一鼓的。
原来,邻居不但没有教会金鱼微笑,反而跟着金鱼学会了嘟嘴。
「哦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石品品最后问道,但没有小朋友能回答他。
到了目的地后,我悄悄对李颖说:「多留意石品品那个孩子,这孩子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李颖皱起眉头。
我紧张兮兮地咽了口吐沫说:「你不觉得,他不像个小孩吗?」
李颖点点头:「他刚才给我学费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和他爸爸昨天在电话里的语气一模一样,现在仔细一想,真觉得有些慎人。」
我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小孩模仿大人的语气稍微像一点,这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他刚才在车上的伎俩,太不像一个小孩子了。」
李颖说:「你是说,他故意说自己是属狐狸的,是为了刺激和带动别的小朋友说话?」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小孩子怎么会有这种心思。这个办法,我以前只见我的老师用过……」
「哪个老师?什么老师?」李颖疑惑道。
「没什么……」我转过身,顺便也把话题重新转移到石品品身上:「还有他最后讲的那个故事,你听懂了吗?」
李颖摇摇头:「有点似懂非懂。心底似乎明白那个故事的某种含义,却又不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鼓励孩子们互相交朋友,鼓励孩子们和农场的小鸡小鸭交朋友,鼓励孩子们和农场的小鱼交朋友,培养他们的社交能力和爱心,是这个夏令营的主要目的。
可是,这些内向固执的独生子女们,连续 3 天各自为政,谁也不理谁,就算是团队合作的游戏,也被搞的乱七八糟,连本来看起来稍微正常点的石品品,也变得不正常了。
石品品自从见到农场里的鱼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在车里时的活泼。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行为诡异起来。
他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爬在那个池塘边,一会对着池塘窃窃私语,一会又对着池塘微笑。
倘若你问他在做什么,你一定会后悔。因为他会微笑着转过头,微笑着荡着小酒窝对你说:「我在教池塘里的鱼微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那般虔诚,表情那般坚定,让你都不忍心阻止他,让你觉得,你如若阻止他,你就犯了一个天大的罪过。
私底下,我们三个大人也互相讨论过。
张涛说,不知道为什么,我阻止他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像便秘似的;
李颖说,那孩子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魔力;
是的,李颖说的对,那孩子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你喜欢,喜欢到极点,喜欢到害怕的程度。
喜欢归喜欢,害怕归害怕,该阻止还是要阻止的,那个池塘可是个危险的地方,淹死个小孩绰绰有余。
「品品,到了大家一起玩游戏的时间了哦!」我站在他身后:「等到自由活动时间,你再回来继续教他们好不好?」
「哦咧?不用了。」石品品背对着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孙老师,你看,我已经教会鱼儿微笑了。」
「真的?!」我俯下身子,小孩子的话,你要假装相信。
池塘里的水并不清澈,但也不十分混浊。一条红色的金鱼浮上来,嘴巴露出水面,继而优雅地转身向水底游去,在它转身的那一瞬间,对我露出一个羞赧而迷人的微笑。
是的,那是属于一条金鱼的妩媚微笑。
你见过一条真正的金鱼在微笑吗?倘若见过,你就会像我一样,吓得尖叫起来。
「哦咧?孙老师,你怎么了?」石品品转过身,鼓着腮帮子,嘴巴半张半合,眼睛一眨不眨,就像池塘里的鱼。
「石品品!不要在这种时候冲老师做鬼脸!」我尖叫着后退几步。
于是,石品品笑了,鼓着腮帮子笑了,和那条鱼的笑容一摸一样。
他说:「哦咧?你说是金鱼教会了我鼓嘴?还是我教会了金鱼微笑?」
「石品品!罚你今天洗碗!洗所有的碗!」我失控地尖叫着,连自己都对自己的表现感到诧异。
可是,他那鼓囔囔的脸,不仅像一条微笑的鱼,还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死去的人。
确切说,是一个被淹死的人的脸。
李颖和张涛都诧异地望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们都觉得我冲动得有点过分了,因为我坚持要给石品品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找人把他接走。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应该待在这里的。
李颖说:「你未免太神经质了吧?小孩子们都喜欢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这很正常。我们整天和孩子们在一起,难道还不能理解这一点吗?」
是,李颖说的没错,小孩子就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行为,以前我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可是现在我发现,事实不是这样。不仅仅是石品品,别的小孩也一样,他们那么说、那么做总是有原因的,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去做那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石品品。
石品品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二十年前的尸体的脸,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面前。
李颖终究还是妥协了,她递给我一个写着手机号的纸条,嘟囔着:「你长话短说啊,人家那边可是国际漫游!」
对方信号似乎不好,电话吱吱啦啦响了很久才接通:「喂?您是石品品的父亲吗?我是夏令营的孙老师!」
「对。怎么了孙老师?是不是品品又闯祸了?」对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感情色彩。
「呃……」我不知道到该怎么说,因为我无论怎么说,都显得那么荒谬。难道我要说,你的儿子是个怪物,是个可怕的孩子,他现在很可能被灵魂附体了?
「呵呵,」对方淡淡地笑笑:「品品那孩子太活泼了,又喜欢模仿别人,还喜欢胡言乱语,你们只要别把他的话当回事,就没事了。记住,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还有……」
电话到这里就断了,再回拨过去,已经无法接通。
这时,我隐约感觉背后仿佛爬满了蚂蚁,忍不住回过头,果然,石品品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盯着我。
他舔舔嘴唇:「哦咧?我爸爸说什么?」
「那不是你爸爸的电话。」我慌乱地掩饰着。
「哦咧!我都听到你说的话了。」石品品向前走了一步,他原本在阳光下的脸立刻暗了下来:「我爸爸是不是说,『品品这孩子就是喜欢模仿别人,喜欢胡言乱语,你们千万别把他的话当回事』?」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可他父亲一模一样,倘若不是那稚嫩的童音,我真的怀疑站在我对面的就是石品品的父亲。
石品品见我不吭声,老成地耸耸肩膀:「哦咧…… 我爸爸几乎对每个人都那么说,你们别把他的话当真。对了……」他指指身后:「孙老师你快去看看吧,梅小苹大哭大闹,不但自己不午睡,还不让别的小朋友午睡。」
梅小苹小脸憋得通红,哭得都喘不过气了,似乎比死了爷爷还痛心。她指着石品品,充满怨恨地哭喊道:「老师,石品品往我毛巾被上喷香水!」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孩子身上似乎一直弥漫着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得喷香水了么?
石品品无辜地说:「谁让梅小苹睡在我旁边了?她毛巾被上那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他边说还边皱了皱了鼻子,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表情。
梅小苹也是个有自闭倾向的孩子,她性格内向,从来不主动和别的小朋友说话。她像柳嘉嘉离不开她的洋娃娃一样,离不开这个脏乎乎的毛巾被。她每天只有咬着这个毛巾被才能入睡,她父母为此苦恼不已。
「这样吧。」我轻轻坐在她的小床上:「老师给你把毛巾被洗洗,把香水味洗掉好不好?」这也许是改掉她这臭毛病的好机会。
「不好!」梅小苹继续哭闹着:「那样就把我的味儿也洗掉了!我就要我的味儿…… 我就要我的味儿……」哭声继续冲击着房顶,一开始她还哭自己的毛巾被,后来干脆哭起爸爸妈妈来。这个头儿一开,所有的孩子都哭了起来,嘴里叫嚷着爸爸妈妈。这小小的卧室,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场孝子贤孙的集体葬礼。
只有石品品没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津津有味地捧着一本漫画,对满屋子的哭闹置若罔闻。
此刻,对于我来说,哄别的小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为什么石品品没哭?为什么?
我轻轻走过去:「品品,你为什么不哭呢?」
他抬起头,有些嘲弄地望着我:「哦咧?难道老师希望我也哭?」
「不是……」我摇摇头:「难道你不想你的爸爸妈妈吗?」
「哦咧,不想。」石品品淡淡地说完,又低下头看漫画了。
「为什么呢?」
「哦咧!因为只要我想见他们,随时都可以!」
「随时?」
「哦咧。随时。」他重新抬起头,很严肃地对我说:「我知道老师不相信我的话。因为我爸告诉你不要相信我。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撒谎的是我爸。你别信我爸。」
「那么,你怎么证明你没撒谎呢?」毕竟是孩子,我微微一笑,继续诱导。
他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小镜子:「哦咧…… 让你认识一下我爸。」
他对着镜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霎时间,他的神情变了。是的,那五官还是孩子的五官,但表情和眼神完全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连语气都是:「孙老师,我家品品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真是抱歉。我们在国外,实在回不去,国内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还希望您多多关照呐!」
我倒吸一口凉气,怀疑他爸爸的灵魂瞬间转移到了他身上。随即,石品品又变换了神情和目光,俨然一个美丽温婉的妇人,语气也变得温柔谦逊起来:「是啊孙老师,等下个月我们回去,一定好好谢谢你们。品品这孩子啊,就是调皮,你们多担待啊……」
看着石品品,我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少妇,连笑容都带着阳光明媚的甜味儿。
石品品表演完毕,继续低头看书:「哦咧!这下你相信我了吧?只要我想他们了,照照镜子,他们就回来了。」
李颖和张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他们看了石品品的惊人表现,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涛低声说:「真恐怖,刚才是不是他父母的灵魂从国外飞过来钻到他身体里了?」
李颖嗔怒着打了张涛一下:「去你的!我看这个孩子是个天才,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或者伟大的骗子。」她歪着头想了想,突然低下头,在石品品耳边说了句什么,石品品点点头,站了起来。
李颖果然头脑灵活,当初开这个公司就是她的主意,现在让石品品逐个对照照片扮演孩子们的父母,也是她的主意。
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李颖对大家说:「小朋友们安静下,别哭了。石品品小朋友会变魔术哦!他会把你们爸爸妈妈的灵魂变到自己身上,这样你们就能和他们相见了!」
这一招果然灵验,卧室里的哭声顿然由哭声震天便成了小媳妇式的抽泣,当石品品对照着梅小苹手里的照片,表演出她父母的神情时,卧室里的哭声顿然停止了,梅小苹破涕为笑,抱着石品品不肯撒手。
我之所以说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是因为石品品的表演过头了。
第一个发现问题的是柳嘉嘉。
石品品最后表演的柳嘉嘉的父母,当时柳嘉嘉充满惊喜和激情的一句话令在场的三个大人目瞪口呆。柳嘉嘉说:「石品品你太厉害了!我都悄悄告诉你我没带爸爸妈妈的照片了,你表演的还那么像!我妈妈对我说话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眼神!」
其他小朋友也附和着:「对啊,石品品好厉害,连我爸爸说话的口气也很像。」
听到这里,三个大人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和石品品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倘若他模仿自己父母的神情和语气叫做才能的话,那么他按照照片模仿别的小朋友的父母,那就叫天才!
那么,倘若他在没有照片的情况下也能模仿出对方的神情目光呢?
倘若,在只有照片的情况下,他连对方的说话语气也模仿出来了呢?
这算什么?这种能力已经无法用「天才」来形容了。只能说是诡异!可怕!恐怖!这令我们怀疑,石品品根本不是模仿,他或许用了什么法术,把对方的灵魂硬生生拽过来了。
不,这还不算恐怖,恐怖的还在后面。
石品品模仿完了孩子们的父母,突然转过身,对着张涛慈祥地笑了一下,张涛的脸紫了;他对着李颖眨眨眼睛,李颖就颤抖起来。最后,他直直地望着我,然后鼓起腮帮子,瞪着死鱼一般的眼睛望着我,我立刻吓得夺门而出。
入夜,孩子们都睡了,三个大人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
昏黄的灯光下,很久没抽烟的张涛狠狠掐灭了烟头:「小孙,你是对的。真应该让他父母找人把这个孩子带走!你们不知道,他中午那一笑,和我去世的母亲一模一样啊!」
李颖边绝望地拨着手机边说:「我车祸去世的男朋友,生前总是喜欢俏皮的冲我眨眼,就像石品品今天中午那样!这孩子太可怕了,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他父母的!」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二十年前的被淹死的老师,忍不住颤抖起来:「李颖,你见过他的父母吗?」
李颖摇摇头:「本来我还打算在出发前,他父母送孩子的时候,让他们填好资料表格呢!结果他们压根就没来!当时也是被那帮孩子哭得心烦意乱的,就这么莫明其妙地带他来了。」
张涛又点燃了一根烟:「这么说,除了石品品这个名字,我们对这个孩子一无所知。」
我点点头:「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叫石品品呢?或许那个叫石品品的孩子根本没来,他父母根本没把他送来,而这个石品品是冒名顶替的!」
这无疑是个令人恐怖的推测,但李颖下一个推测愈加令人背脊发麻。
李颖说:「或许,他的父母根本不存在,他就是个怪物,出发前那天晚上的电话,没准是他自己打的呢!」
「他为什么要来我们的夏令营?有什么目的?有什么阴谋?!」张涛吐出一个不规则的烟圈。
「也许什么也不为,他就是个四处吓人的小怪物!」我嗫嗫地说。
这时李颖突然拍了拍大腿,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没准是个小狐狸精呢!你们还记得吗?他在汽车上说自己是属狐狸的!」
张涛摇摇头:「要真是狐狸精倒还不那么可怕了,毕竟传闻中的狐狸精没那么可怕,不会吃人。我就担心,他根本就是怪物,能够随便引来鬼魂的怪物……」
说到这里,三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在这个阴郁的晚上,我们三个心理系的毕业生所讨论的话题,越来越荒谬,越来越不靠铺。可是所有的荒谬,在这个阴郁的晚上,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我们没见过、或者见不到的东西。
是的,没有理由。
比如窗外——张涛愣愣地望着窗外,烟头烧了嘴巴都浑然不觉。
窗外,那 9 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梦游一般,排成一排,愣愣地站在沉闷的夜色里。他们谁也不说话,白天的争吵和哭闹都不复存在。他们就像一队准备秘密潜入敌营的侦察兵,团结、严谨。
石品品站在队伍的最前端,只见他回头望了望别的小朋友,然后庄严地转过身,对着前方磕了一个头。于是其他的孩子也跟着他磕头。
石品品向前走了一步,又磕了一个头,别的孩子也有样学样。
他们就这样一步一磕头,一直走到大院尽头的池塘边。
「他们在做什么?」李颖悄悄问。
「该不会是梦游了吗?」我紧张地咽了口吐沫。
「你见过这样集体梦游的吗?」张涛呲牙咧嘴地吐了烟头,揉着嘴唇继续说道:「就像某种神秘的祭祀仪式,又像什么蛊术的法事……」
孩子们在池塘边直挺挺地跪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做小动作,在幼儿园上课的时候都不见得有这么认真。
大概跪了 3 分钟,石品品站了起来,招招手,几个孩子围成一团,然后就无声地重新回到了卧室,他们回去的时候,脚步轻盈,仿佛完成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又仿佛从这仪式里得到了什么宝贝。
而我的脸,越变越白。
三个大人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到孩子们的卧室去看看。
卧室里静悄悄的,在这没有月亮的晚上,尤其显得黑漆漆的。
十几秒后,眼睛适应了这黑暗,我们才发现,9 个孩子围坐在石品品的床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但似乎每个人都聚精会神。
黑暗里,有个孩子悄悄问:「然后呢?」
黑暗里,又没了声响。
继而,刚才问话的孩子似乎得到了某种回答,轻轻地「哦」了一声。
这时,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灯,孩子们先是吓得惊叫了一声,随后又都镇定下来。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睡?!」光明带来勇气,我大声呵斥他们。
梅小苹咬着毛巾被,指了指床头的空位,怯怯地说:「我们在听婶婶讲鬼故事。」
「什么婶婶?哪里来的婶婶?!」
「哦咧……」梅小苹继续指着空荡荡的床头,轻轻地说:「婶婶就坐在那里。」
「对啊。」另一个孩子说:「她的脸鼓鼓的,就像这样……」那孩子边说边鼓起腮帮子。
「别说鬼话了!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婶婶!」我的声音颤抖着,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那空荡荡的床头。
「婶婶确实在那里啊。她讲的故事很好听的!」柳嘉嘉抱着洋娃娃,不服气地说。
「嗯!」另外一个小孩解释道:「石品品说他前两天教池塘的鱼微笑时,发现了住在池塘里的婶婶。刚才他带着我们去池塘请那个婶婶来给我们讲故事。婶婶讲的每个故事都比老师讲的好听!」
「石品品!」恐惧令我有些歇斯底里:「你给我滚出来。」
石品品低着头跟着我走出来,李颖则安顿着其他孩子睡觉。
我把石品品拉到刚才的办公室,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让他解释,只是生硬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跟我们三个老师在这里坐到天亮,天亮以后,无论是否联系上你的父母,我们都得把你送回去。」
石品品低着头:「哦咧…… 我爸爸妈妈在国外还没有回来,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不是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见到你父母吗?」我冷笑着,内心因为恐惧,而充满了对这个孩子的仇恨。
「哦咧…… 我爸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了…… 让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吗?」石品品头垂的更低了。
「你不是跟我说,让我要相信你,而不相信你爸吗?」我脸上继续冷笑着,心却忍不住软了下来,此刻的石品品,显得可怜兮兮的,他就是个孩子而已。
孩子就是这样,脑子里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你们以为他是个孩子,可是他说的话做的事却又不像个孩子;当你以为他不仅仅是个孩子那么简单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还是个孩子。相信每个和孩子一起相处过的大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于是语气也忍不住低了下来:「想不走也可以,你告诉老师,你为什么能模仿你根本没见过的人?还有,刚才你到底带着别的孩子在做什么?别否认,我们都看到了。」
石品品不说话了,他的目光越过我的手臂,望向我的身后,然后,笑了。
我紧张的转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石品品说:「哦咧,孙老师,我爸说了让你别相信我,你还信。」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我有些恼羞成怒。
石品品扬起他的小酒窝:「哦咧,孙老师,其实你不信我就对了。其实刚才给小朋友讲故事的人是我,根本没有什么婶婶,是我故意让他们那么说的……」
「小朋友们为什么那么听你的话?」
「哦咧!因为我能扮演他们的爸爸妈妈啊!」石品品笑着:「孙老师,你千万不要相信我的话。」
「石品品你听着,我不管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东西,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情!在剩下的一个礼拜里,不许再带着小朋友做奇怪的事情,也不许再说奇怪的话!让这期夏令营顺利地、安全地结束!」
「哦咧。」石品品说完,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哦咧。」
没错!
刚才梅小苹也说了一句「哦咧」……
清晨,折腾了一夜的张涛和李颖都睡着了,而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我轻轻推开学生卧室的门,孩子们都甜甜地睡着,似乎在做什么美丽的梦。就连石品品也显得那么纯净、甜美。
那一刻,我怀疑昨夜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光怪陆离的梦。
或者,仅仅是我做贼心虚、心中有鬼罢了,石品品也许只是个调皮而又具有表演天赋的孩子。
我悄悄退出孩子们的卧室,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慢慢地踱到池塘边。池塘里的鱼看到人影,慌乱了几下,又回复了平静。一条金鱼浮上来,嘴巴微微露出水面,然后一个优雅的转身,又沉了下去。这次,它没有微笑。
或许,上次,它也没有。我越来越怀疑那只是我的错觉。
池塘的水在晨风里微微荡漾,我悠长地叹了口气,想起了老师。
是的,对于她,我只记得「老师」这个称呼,别说她本来的样子,就连她的姓氏我都忘记了。
就像张涛说的那样,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并不是没有问题儿童,而是大家都不关注罢了。我小时候,就有严重的强迫症,这种症状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除,比如,我总是在出门前忍不住检查行礼箱和门锁——虽然自己明明知道已经锁好了。
那个时候,我的症状已经很严重了,总是强迫自己去做自己不想做、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我杀死自己最喜欢的小狗,辱骂自己的母亲,伤害自己最喜欢的朋友,抓着自己最害怕的老鼠吓唬别的小朋友。我心底明明不想去做那些事情,害怕那些事情,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总是强迫自己去做。
老师是个志愿者,她和现在的我一样,也只是半瓶子晃荡的心理学老师,或者,她仅仅是个心理学爱好者。当她看到我一边吃着令人恶心的毛毛虫一边哭泣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影响她一生的决定——她要挽救我。
她决定用她那「半瓶子晃荡」的「药水」,来治疗我满身的伤疤。
我说过,她做了一个影响她一生的决定。因为她死了。
那天她站在池塘边,我猛地把她推了下去,她只挣扎了几下,就沉入了水底。我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喜欢她,可是我无法控制那双手。
长大后,我毅然选择了就读心理学,可是今天,我像当年的她一样,不过是半瓶子晃荡罢了。所以,我不敢去当真正的心理医师,不敢面对真正的病人。我只能,像现在这样,带着有性格问题的孩子玩玩夏令营而已。这些孩子并没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不过是「感冒打喷嚏」级别的小病罢了。
其实,我害怕这个大院,恐惧这个池塘,但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选择这里来当夏令营的大本营,就像我当年无法控制自己把她推下水一样,越害怕来,越不想来,越偏偏要来——你可以认为,我是个固执而勇敢的人。
「孙老师……」怯怯的童音把我拉回现实,梅小苹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后,晨风有点凉,她披着自己的小毛巾被,被子的一角被她含在嘴里。
她说:「你是来看婶婶的么?」
我一颤:「石品品都说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婶婶,你们串通好的,是不是?」
「哦……」梅小苹羞赧地一笑:「其实石品品一开始说池塘里有讲故事的金鱼婶婶时,我也不相信,不过后来,我感觉真的有金鱼婶婶啊…… 因为石品品讲的故事太好听了…… 小孩不可能讲出那么好听的故事,所以一定是金鱼婶婶躲在他背后讲的!」
「你是说,你们所说的婶婶,是金鱼婶婶,而不是……」我沉重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看来果然是自己做贼心虚,昨夜,不过是孩子们童话般的幻想罢了。
「哦咧!当然是金鱼婶婶了!」梅小苹甜甜地笑着。
梅小苹说:「哦咧!」
哦咧!
后来几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情愿他们口中的「婶婶」是我去世二十年的老师,我宁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不愿意再听到「哦咧!」两个字。
就像我最先留意到的那样,一开始,梅小苹只是偶尔说一下「哦咧」,后来,她就像石品品一样,说每句话前,必须先说「哦咧」了。
一开始,只是梅小苹一个人说「哦咧」,后来,柳嘉嘉也开始说了,再后来所有小朋友都「哦咧」个没完。
「哦咧!我们玩捉迷藏吧?」
「哦咧?黄磊躲到哪里了?」
「哦咧!我找到柳嘉嘉了!」
「哦咧——老师,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啊……」
石品品就像个病原体,他把「哦咧」传染给了每个小朋友。
当我满心担忧地跟李颖和张涛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李颖笑着说:「哦咧!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你没发现,自从大家开始和石品品一起玩后,变得越来越开朗了么?你看梅小苹,不咬着毛巾被也能睡着了。」
张涛也很开心:「哦咧!我觉得我们以后应该让问题小孩和正常活泼的小孩一起玩,这样才更加有利于治疗。这是我们最成功的一次夏令营!」
「你们怎么都哦咧了?」我紧紧皱着眉头。
李颖说:「小孙,你不觉得『哦咧』是个很有感染力的词么?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心情额外畅快呢!石品品这小子,真有一手。」
「难道你们忘了石品品是个多么诡异的小孩了吗?他装神弄鬼,他能模仿自己看不见的人的表情,他很可疑啊?怎么你们都站在他这一边了?」我急道。
「哦咧?」张涛望着我:「以前是我们太神经质了。后来事情不是真相大白了么,石品品只是个有着表演天赋具有感染力的小孩罢了。他和所有的小孩一样,天真无邪,充满幻想。他不过是幻想池塘里有个会讲故事的金鱼婶婶罢了,你怎么这么紧张?」
我怎么这么紧张?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我也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语言的感染力罢了。语言是这个世界上传染最快的「疾病」,比如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人,你们会用相同的语气说话,你们会有相同的口头禅;比如那些脍炙人口的相声小品里的经典语言,会在一夜之间风靡全国,成为全国人民的口头禅。
这可以理解,但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且,一定有哪里不对!
是的,绝对有什么不对。
每次来到这个大院,我都会做那个梦。梦里,老师浮肿的身体漂浮在水里,嘴巴半张着,就像一跳巨型的金鱼。
这次来夏令营,我依旧不停地这个梦,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梦里除了我和老师的尸体,隐约还有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一直躲在我视线的角落,模糊不清。
而这个晚上,这个梦里,我终于看清了他——石品品!
没错!就是他!他在我的梦里默默地站着,直愣愣地望着我,竖着耳朵听我对着老师的尸体忏悔。直到我醒来,我还能记得他那微微扬起的小酒窝。
难道是因为我最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石品品身上,才会梦到他吗?
我望着和别的小朋友一起游戏的石品品,他「哦咧、哦咧」地和大家说闹着,和一个正常的小孩没什么不同,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余光一直留在我身上。
无论我在哪里,他都恰到好处地让我在他的视觉范围内。
终于,他忍不住走过,扬起脸:「哦咧?孙老师,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如果你不一直看着我,怎么会知道我一直看着你呢?」
「哦咧!」石品品严肃地瞪着眼睛:「是你看我,我才看你!」
我不想和一个小孩玩嘴皮儿游戏,蹲下来,和他平视着。我盯着他的眼睛问:「石品品,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石品品也盯着我的眼睛:「孙老师,你也有很多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
石品品侧过头,指了指池塘:「池塘里的胖婶婶就是你的秘密……」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不是说是金鱼婶婶吗?」
「对啊。金鱼婶婶是我给那个胖婶婶取的外号。老师,你也知道…… 池塘里漂浮着一个看不见的胖婶婶吧……」
「这么说,你能看到那个胖婶婶?」我低声问道。
「嗯。其实我以前骗你说我在教金鱼微笑,其实是我在找那个胖婶婶,她一到晚上浮上来,白天却又不见了……」他说着鼓起腮帮子:「那个胖婶婶的脸是这样的…… 老师,你一定认识那个胖婶婶了吧?」
「没有啊!」我掩饰着。
「老师骗人!」石品品有点生气地说:「如果你不认识她,为什么每天晚上都站在池塘边和她说话!」
我趔趄着站起来,想起了昨夜梦里,石品品那对可爱的小酒窝。
我不敢做出这样的推测——石品品进入了我的梦。
可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我现在无法识别石品品话里的真假,因为他自己在不断地推翻自己以前的话,并在此基础上不断给我提出新的迷题。
或许,我应该相信他父亲的话:不要相信石品品。
梅小苹又哭了,因为她毛巾被上的香水味消失了,而石品品的香水已经用完了。我轻轻抱起她:「小苹乖,夏令营明天就结束了。只要你坚持过这个晚上,等到明天回到家,让你妈妈给你买好多香水,好不好……」
「哦咧…… 可是我今天晚上怎么办呐……」梅小苹边哭边踢腿。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她的发质柔软,绒绒的,手感很好、很熟悉。
是了,和石品品的发质一模一样!
我连忙放下梅小苹,慌慌张张地去摸别的小孩的脑袋,每个人都是如此,柔软、绒绒的,就像石品品一样。这决不是巧合,因为我明明记得,在来农庄的路上,我替柳嘉嘉梳辫子的时候,还夸她的头发很粗壮呢!
我大口喘着气,靠在墙壁上,惊恐地望着这一屋子孩子,不仅仅是头发,连表情、语气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和石品品一样了。
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奔到自己的卧室,翻出行礼箱里孩子们的档案,然后再跑回去,按照资料里的照片一一对比,越看越心惊。
是的,这些细小的发现,如果不仔细看,绝对不会发现。
梅小苹原本只有左脸有酒窝的,现在右脸也有了;
柳嘉嘉原本双眼皮不是很明显,但现在和石品品一样,有着迷人的双眼皮;
还有别的孩子,也在向着石品品的方向,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石品品就是像是太阳,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跟着他的轨迹成长。甚至连张涛和李颖的脸上,也略微带着石品品的痕迹。
「哦咧?」梅小苹突然不哭了,指着颤抖着的我:「孙老师怎么了?好像见鬼了一样!」
是的,我死死盯着石品品,我一定是见鬼了!一定是!石品品绝对不是人,就算是,也一定是个怪胎!还有他那未曾露面的父母,也指不定是什么样的怪人!
他先是自己独自一人来参加夏令营,然后了狡猾地赢得了大家的好感,继而鼓着一张死人脸来吓唬我……
我越想越不对。
然而此刻,我担心的还不是石品品,而是——
明天回到市区,孩子的家长们会不会发现他们的变化?我们会不会因此而被起诉……
这个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老师漂浮在池塘里,对我咧着嘴笑,那笑容和石品品像极了,就像一条微笑着的金鱼。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可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一次,梦里的石品品更加清晰了,他干脆走了过来,先是爬在池塘边认真研究了一下尸体,然后抬起头,无比清晰地说:「哦咧?孙老师,你一定从来没有完整地记住过你的梦。你记忆里,梦开始的地方就是站在这个池塘边,可是你还记得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难道你知道?」
「哦咧!」石品品荡着小酒窝:「我当然记得了,因为你是在做梦,我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在你的梦里。」
石品品说完这句话,天就亮了。外面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闹着,每个人都欢欣雀跃,因为他们就要回家了。
我坐起来,看着孩子堆里的石品品。他仿佛知道我在看他似的,扭过头,冲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狐狸的鬼脸。
回去的路上,我给孩子的每个家长都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接人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当然,我也给石品品的父母打了电话。
这次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依旧是他的父亲,他用熟悉的语气说:「品品这孩子很独立,让他自己回来吧,我和他妈妈在家里等他。」
对于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我有点生气,不由对石品品有了几分同情,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见一见他父母的决心:「石先生,我们必须确认孩子安全回家,才算完成工作,如果您实在不能来的话,我可以把孩子送回去。」
石品品扶着车座,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轻声说:「哦咧,孙老师,我自己能回去。」
我看了他一眼,继续对他的父亲说:「毕竟孩子只有 6 岁。万一路上出点什么意外,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好吧,我去接他。」他父亲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突然说:「孙老师,你不是为了送品品,而是要见我们,才这么坚持的吧?」
我毫不隐瞒:「没错。我是想跟您好好谈谈石品品的问题。」
「您觉得他有问题?」
「嗯。有很多问题。」我说。
一般的家长听到别人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多少都会有些生气,但石品品的父亲却正好相反,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您这么一说,我也十分想和您见一面了。」
我挂了电话,认真地对石品品说:「你爸爸答应来接你了。」
石品品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然后淡淡地说:「哦咧,我爸爸不是来接我的,他只是想见见你。」
「你怎么知道?」
「哦咧!」他坐到我身边的空位上:「因为你很特别,就你没说『哦咧』!」
「没说哦咧那又怎么样?」我继续问。
他却不说话了,只是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沉默了好久,才淡淡地说:「哦咧…… 孙老师,你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从你站在池塘那一刻开始的?」
我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的梦?」
他笑笑:「哦咧?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在做梦,而我不是。」
「那你说梦里的我在来到池塘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哦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胖婶婶要把你推进水里,而你最后却把她推进了水里。然后胖婶婶就漂浮在池塘里,而你就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站在那里说什么?」
「哦咧,你站在那里讲『教金鱼微笑』的故事。你说,胖婶婶就是故事里的那个邻居,她想教会金鱼微笑,没想到自己却跟着金鱼学会了鼓嘴。我就是在你梦里听到了这些,才叫那个胖婶婶是金鱼婶婶的。」
「等等!」我疑惑地望着石品品:「你是说…… 你能进入我的梦?」
石品品得意地笑着:「还有张叔叔和李老师的梦,还有每个小朋友的梦…… 告诉你个秘密哦,每个小朋友都在第一天晚上梦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啦!哈哈!」
我该相信他的话吗?
我越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了。
我忐忑地站在车门口,小声对李颖说:「一会我们该怎么办?」
李颖愕然道:「哦咧 什么怎么办?」
我急急地说:「就是家长们发现自己的孩子变了怎么办?」
李颖哈哈大笑着:「哦咧! 他们把孩子交给我们,不就是为了让孩子改变么?」
我刚想继续说地清楚一些,只听梅小苹的妈妈发出一生惊呼:「天哪!才一个月,我几乎都认不出了!」
另外一个家长也说:「是啊,孩子真的变了!」
紧接着,他们一起涌到我面前,紧紧拉住我和李颖的手:「谢谢你们,这个夏令营真有用,孩子变得开朗多了。」
李颖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哦咧! 其实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们只是让他们变得更加开朗一点而已!」
李颖跟家长们应承着, 我抽了个空挡, 悄悄撤出身, 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石品品父母的影子.
是他们! 就是他们! 我忍不住笑了, 石品品的父母实在太好认了, 倘若你认识石品品, 就一定能认出他们 —– 他们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石品品的父亲, 俨然就是中年版的石品品; 而她的母亲, 则是中年妇女版的石品品.
我拉起石品品, 径直向他们走去.
石先生和石太太先是仔细地打量我, 然后互相对视一眼, 目光里充满了惊喜. 他们也像其他家长一样, 紧紧握住我的手, 兴奋地说「您就是孙老师吧 长得一点都不像品品!」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我为什么要像你们的孩子.」
他们夫妇二人一听, 更加兴奋了「你也没学着品品说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撤回被握得生疼的手「我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你们 石品品到底是什么人 是什么样的小孩 为什么他能模仿根本没有见过的人 为什么……」我猜,那一刻的我,一定像「十万个为什么。」
石品品的父亲伸出手,制止了我继续问下去。他从衣兜里掏出钱包,递给我。
钱包里是一张全家福,夫妇二人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脸上,有两个可爱的酒窝。
石品品的父亲说:「如果我说,这张照片就是我们的全家福,你信吗?」
我诧异地摇摇头:「若说这婴儿是品品,我信。」我拿照片认真跟眼前人对比着:「若说照片上的夫妇就是您二位,我可不信,一点都不像!」
石品品的母亲温柔地笑着说:「照片上的人,就是 6 年前的我们。都说孩子像父母,可是我们在这六年里,却越来越像自己的孩子。」
「啊?」
石品品的父亲叹口气:「品品就是这么奇怪的孩子,他就像一个能量场,和他长期在一起的人,都会慢慢变得像他,无论是性格、神态、还是外貌,而且,他还会赢得每个人的认同和喜欢。我和他的妈妈,为了不令我们一家变成套瓶娃娃,不得不定期离开他一段时间……」
「可是……」我刚要继续问,他的母亲又打断了我。
「你一定还发现了这孩子其他奇怪的地方是么?他好象知道你的梦,并会把你梦到的人模仿出来,是不?孙老师,您一定吓坏了……」
我点点头,是的,我确实被吓到了,尤其还是有着那般过往的我。
「品品他…… 是一个可以进入别人梦里的孩子……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一个人的梦。而且,他还是个那么具有模仿天赋的孩子……」
这下,我大抵明白了:「简单说,石品品就是一个会把自己的性格外貌传染给别人、且能进入别人的梦里的小孩,对吗?可是,为什么你们见到我会这么高兴?」
「因为你是个抗体啊!」石品品的父亲兴奋地说:「你没有变!跟我们送品品上车时,偷偷看到你的那时一样,丝毫没有被品品传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做品品的私人教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希望通过你,找到把品品变成正常小孩的办法!」
我低头看了看石品品,他神秘地撇撇嘴,嘟囔着:「孙老师也不是正常人……」
像我这样没有远大抱负的人,没道理不接受这么好的差使。
我心底并不热衷于把品品变成正常的小孩,我觉得他这样「不正常」挺好的,前途无量。比如,他可以当广告模特蛊惑人心,可以当警察、当演员…… 他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而陪他长大的我,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他的经纪人……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幻想罢了,而让品品恢复正常,也是他父母的幻想。
因为很久以后的一天,石品品突然对我说:「哦咧!孙老师,我爸是不是告诉过你无数次不要相信我的话?」
我点点头。
「哦咧,那,你是不是还是相信我的话?比如我以前告诉过你的那个梦?」
我又点点头。
「哦咧……」石品品咽了口吐沫:「其实那是骗你的!你真实的梦是,胖婶婶把一个小孩推进了水里,然后自己偷偷跑掉了。那个小孩淹死了。你梦里看到的池塘里的人,就是你自己被泡的浮肿的尸体……」
「那么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我笑笑,不信。
「哦咧!孙老师,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个死人!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不被我传染!」石品品一本正经地说。
被他这么一说,我又有点相信他的话了,他讲的每一个版本的故事,都那么逼真,那么有理有据。我甚至回忆起,自己曾经拖着浮肿的身体,从池塘里爬了出来……
这时,石品品的爸爸在书房喊道:「孙老师,你别听胡言乱语了!」
「哦……」
说实在的,我最近的梦越来越混乱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
世界上真的存在着一种人,他们身上仿佛具有神秘而强大的磁场,让你忍不住靠近他,喜欢他,信任他,模仿他,跟随他;
这个世界上,也真的存在另外一种人,他们因了内心的空虚和不够坚定,总是忍不住被别人吸引,模仿别人,跟随别人。
你,是哪种?
[完]

4. 怪味

我负责不顾一切,你只需负责无忧忧虑——这一定是这个世界最沉重的承诺。
与那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金丞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怪味。那是一种很有侵略性的气味,类似于将掺了山楂糕的粪便在烈日下暴晒,腐臭中夹着霉酸,硬邦邦地撞击着他的嗅觉神经。
金丞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味道。
他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是在十岁时。那年冬天,他们小区新搬来一对父子,父亲是一家酒店的清洁工,儿子名叫雷子, 与金丞同岁。那时,雷子的爸爸身上总是带着这种怪味,每次从他身边经过时,金丞都觉得莫名烦躁。
有一天黄昏,金丞与雷子坐在楼下的石阶上打赌。
金丞说:「我只要皱皱鼻子就能知道你家晚上炒什么菜。」
雷子自然不信,他家住在顶楼,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最远。于是,金丞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想象自己的鼻子慢慢变成一条柔韧的触须,一点点地攀上雷子家的窗户。雷子家并没有任何饭菜的香味,反倒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臭味。这种臭味并不陌生,以往小区里谁家办丧事,谁家就会弥漫着这种臭味,那是死人的味道。
金丞对雷子说:「你家有人死了。」
雷子白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说:「你家才死人了呢!」
没过多久,雷子的爸爸就因涉嫌多起谋杀案而被捕,由于案件性质十分恶劣,警方并未透露具体细节,但警察从他家里抬出尸体时,很多邻居都看见了,支离破碎的,特别惨。
雷子爸爸被捕后,金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再闻到过那股怪味,他原本以为那是雷子爸爸特有的体味,谁知十五年后,他又闻到了那令人厌恶的怪味。
那时,金丞已经成为一名缉毒警察,他凭借超常的嗅觉屡立奇功,毒贩子们对他恨之入骨。终于有一天,某贩毒集团派出杀手,一刀割掉了他的鼻子。
金丞永远记得那个杀手身上的气味,又酸又臭,和雷子爸爸身上的怪味一模一样。可是,那杀手无论是年纪还是身高都与雷子爸爸不符,何况雷子爸爸早就被执行了死刑。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体味一模一样的人吗?抑或,那怪味根本就不是体味,而是杀人者共有的特殊味道?
杀手那一刀虽并未伤及金丞的嗅觉神经,但却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随着毒贩子们的威胁逐步升级,恐惧和不安像迅速溃烂的伤口一样,侵蚀着他的灵魂。终于,在金丞二十九岁那年,他戴着一个昂贵的假鼻子退役到家乡的环境监测部门,成为一名嗅辨员,每天与臭气为伍。
有一次,某座大厦的业主们投诉,说每天早晨六、七点钟左右,窗外总若有若无地飘着一股死耗子味儿,他们怀疑是远郊的化工厂污染超标,单位派金丞前去调查,于是他第三次闻到了那种怪味。
当时,散发出怪味的那个人正好与金丞搭乘同一部电梯,他皮肤白皙、气质优雅,即便面对陌生的金丞,也毫不吝啬地露出友善而亲切的笑容,可惜他身上那股酸臭的味道早已撕裂了他的伪装。待那男子走出电梯后,金丞立刻报了警。
果然,警察在男子家里发现了多名被囚禁的少女,那些女孩子们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遍布着刀伤和烫伤,伤口大多深度溃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那套房子的封闭性很好,但每天早晨,当男人打开窗户通风时,附近的居民就会闻到恶臭。
在环境监测部门工作了几年之后,金丞逐渐厌倦了体制内的生活,跳槽到一家超五星级酒店,专门负责寻找那些有可能令客人产生不悦的气味的来源,这份工作虽然也是以「闻臭」为主,但相较于环境监测部门要轻松许多。
如今,年近不惑的金丞只想过一份平淡安静的生活,即便偶尔闻到什么可疑的味道,也都「视而不见」。他可以无视那个身上常常戴着一小包毒品的酒吧服务生,也可以假装闻不到住在总统套房里的那位先生的血腥味儿,甚至可以若无其事地与沾着尸臭味的三陪小姐打情骂俏,同样的,他也决定忽略那如梦魇般的怪味。
金丞梗着脖子硬生生地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他不想知道那个携带怪味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也不屑于知道他那些肮脏的秘密。他不是什么超能英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等待他去惩罚,更没有谁值得他去拯救。
初春的夜晚仍充斥着冬天的寒冷,金丞微微垂头,将鼻子埋进竖起的衣领里,越走越快。那股怪味就像一团妖异的浓雾,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就在这时,夜风从身后吹来,他突然闻到了另外一种味道,类似于刚刚割过的草坪,带着质朴的清香。
金丞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转过身。
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怪味男人正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此刻,绿灯亮起,站在他身边的少女一边低头划拉着手机一边踏过斑马线。怪味男人微微仰头看了一眼阴晦的夜空,漫不经心地跟在她身后。
金丞不再犹豫,他大步向十字路口奔去。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值得他去拯救,除了她——凝雨,那个曾将他融化成一汪清水的小姑娘。
凝雨,金丞只听她的同学这么叫过她,但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这两个字。他自作主张地把这两个字当成她的名字,并收藏在心里。
凝雨穿过斑马线,将手机塞进裤兜里,脚步轻快地进入地铁站,踏上了开往城区的城铁。金丞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也不知道她要去城区做什么,但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危险的男人在进入地铁站后就失去了踪迹,怪味也随之消失了。
谢天谢地,他还以为她被那男人盯上了呢!
金丞稍稍松了一口气,坐到她对面的位置,微微低下头,余光却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他很享受此刻的时光,在神秘的夜色里,在飞驰的地铁上,窗外快速闪过的广告牌和车厢里稀稀落落的乘客们全都变成了背景板上的装饰品,连他自己都变成一片虚无,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她那令人心怡的气味。
凝雨摆弄着手机,不经意地看了金丞一眼,于是金丞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虽然他觉得自己胸中磊落,但偷偷喜欢着这样小的一个女孩子,终归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年轻时的金丞是警队里有名的缉毒英雄,那时,他春风得意,前途无量,曾得到很多姑娘的青睐。那时的他也曾谈过几场正儿八经的恋爱,可惜全都无疾而终,因为他对女人有着近乎病态的洁癖。
他无法容忍她们身上的味道,比如未来得及更换的卫生巾,或一天未换的内裤,或说话时从胃里涌上来的气流,纵然是再美好的女人,也难免会有些许令人不悦的气味,这些气味普通人根本无法觉察,但在金丞看来,却是一种无法包容的肮脏。
金丞喜欢女孩子,喜欢那些十二三岁的、干干净净的、精力充沛的小姑娘。他喜欢她们纤细的胳膊、热衷于奔跑的双腿,以及她们身上充满生机的味道。这种特殊的喜好令金丞感到羞愧,但他从未对她们有过任何亵渎或不洁的念头,他就像一个虔诚的护花使者,只懂得爱花、护花,决无半分攀折之心,甚至,他根本不会让她们觉察到自己的存在。
金丞微微调整了坐姿,继续享受着凝雨带给他的心灵愉悦。忽然,那怪味再次飘来,越来越近。他急忙抬头四顾,只见之前那个男人正从隔壁车厢慢慢走过来,随随便便地坐在了凝雨身旁的空位上。
凝雨对身边的危险浑然不觉,她抬头看了那男人一眼,就继续将目光扎进手机里。也对,那种刺鼻的怪味,只有嗅觉异常灵敏的金丞可以闻到,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
此刻,金丞偷偷打量着那个男人,他皮肤黝黑,目光阴郁,坐姿端正,双手中规中矩地放在腿上,右手的食指不安地敲打着大腿,像是怀着很重的心事。金丞的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十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十分平整,只是不知道这双看似干净的手上沾染着怎样罪恶?
他是职业杀手?或者是谋杀犯?或者是深藏不漏的职业杀手?对于这些细节,金丞无从得知,事实上他对那怪味的了解也十分有限,他只知道拥有这种味道的人十分危险。
记得以前在警校接受特训时,金丞每天都要闻成百上千种不同的味道,并且能准确分辨出它们的味源。这么多年来,他自认为可以分辨出任何一种东西的气味,但面对这种怪味,他却毫无头绪,因为他无法判断它到底源于哪里。
「你……」这时,那男人突然拍了拍凝雨的肩膀,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金丞站起来,正准备找借口阻止他与凝雨的对话,却见那男人突然神情紧张地看了看金丞旁边的两个乘客,然后迅速起身冲向另一节车厢。
金丞旁边的两个乘客猛然跃起,将男人扑到在地上。
「警察!」那两个乘客大喝一声,干脆利落地给那男人套上手铐。
就在此刻,金丞惊讶地发现,男人身上的怪味突然不见了!是的,很突然,完全没有普通气体那种逐渐飘散的过程,就在一瞬间,完全消失了!
那男人脸上带着一丝茫然,挣扎着大喊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可我只是有过那样的念头,从未付之行动啊!难道想象也犯法吗?」
擒住他的便衣警察冷笑道:「想象?你家地下室里那些装满了牙齿的瓶子是你的想象吗?那些被你粗暴地拔掉牙齿的受害者们也是你想象出来的吗?」
另一个警察说道:「这家伙该不会想装成精神病蒙混过关吧!」
这时,地铁到站,警察扭着那男人走出车厢。
凝雨一直目送那三人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回过神抓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一脸兴奋地说:「天啦天啦!刚才好刺激!你还记得专门绑架年轻女性然后拔掉她们所有牙齿的变态吗?」
「嗯嗯嗯!」对方也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凝雨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对,那些女人都是在荒郊野外醒来,而且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毫无记忆!嗯嗯!好多人因为拔牙而损坏了面部神经都毁容了,对,就是那个变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气,「那个变态刚才就坐在我身边哎!他还夸我的牙齿漂亮呢!」
「没骗你!」凝雨嘟起嘴,「他已经被两个便衣抓走了,你就等着看新闻吧!啊对啦,我还拍照片了呢,发到微博上准能成为热门!太刺激了太刺激了!你等着啊,我们见面聊!」
凝雨挂了电话,眼睛里仍闪着兴奋的光芒。而金丞的心情却有一些失落,这么晚了,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精灵要去和谁见面呢?是一个和她同样青涩的少年吗?金丞怔怔地出了会儿神,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这种有点羡慕、有点黯然、又有点不甘心的感觉,是在吃醋吗?倘若是,那么,这不合时宜的醋意,算不算一种亵渎?
金丞微微闭上眼睛,还未来得及收拾起惨淡的心情,就再次闻到了那股怪味——就像刚才骤然消失那样,它又凭空出现了!
地铁继续行驶在深不见底的隧道里,金丞姿势僵直地坐在长椅上,心中逐渐涌出阵阵寒意。因为拥有超常嗅觉的缘故,这三十多年来,他的人生也算波澜起伏,遇到过很多罪犯,也遭遇过多次险境,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恐惧过。
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源于对敌人的一无所知。
此刻,那股怪味仍飘荡在车厢里。它不是雷子爸爸的体味,也不是杀人者共有的气味,更不是属于那拔牙狂魔的味道,它不是任何人所散发出的气味,它就是它,独立的,有思想的,不依附任何人而存在。
它看不见、摸不着,奇臭无比,像个腐烂的幽灵,在车厢里大摇大摆地游荡。
金丞从未遇到过这种超自然事件。
它到底是什么?亡灵?还是一种凝聚在一起的怨气?是妖怪?魔鬼?还是隐形人?或者某种高科技实验品?金丞无从判断,他只知道,它充满恶意,并非善类。
金丞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嗅觉上,紧紧跟随着这股怪味,试图寻找出它的目的所在。车厢里的乘客并不多,凝雨正兴致盎然地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可能是在发微博或微信,除她以外的七、八个乘客,都一脸疲惫地靠在座椅上,或发呆,或打盹。
那怪味在车厢里来回游荡了几圈,最终停在一个中年女人身旁,只一瞬间,它便和那女人的体味融为一体,若不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金丞一定会像之前一样,误认为是这女人散发出怪味,而不是怪味附身在那女人身上。
此刻,原本昏昏欲睡的中年女人缓缓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把指甲刀。她的指甲原本就很短,指甲盖刚刚覆过指尖,但她似乎并不满意,猛将指甲刀深深嵌入指甲缝里,一刀剪下半片指甲,继而将残余的指甲也掀了下来。
坐在她一旁的人惊叫着跳开,其他几个乘客也站得远远的,凝雨吓得捂住眼睛,但仍好奇地从指缝里偷偷瞄着。
只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中年女人已经将所有的指甲都掀了下来,破碎的指甲盖连皮带肉地粘在地铁的地板上,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但她仍不肯罢休,一边喃喃着:「我早就想试试这种感觉了……」,一边继续用指甲刀一点一点地剪掉指尖的肉。
早有乘客报了警,地铁刚刚停靠在下一站,就有工作人员将那女人拽下车。就在她下车的那一瞬间,怪味从她身上消失了。那一刻,她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着:「我只是偶尔冒出自残的念头,从未想过真的这么做啊!疼啊!救命啊!」
地铁再次启动,有两个工作人员留下来清扫地面,乘客们也分别挪向两侧的车厢。凝雨惊魂未定地拍着小胸脯,一路摇摇晃晃的,走向车尾最后一节车厢。金丞原本打算跟上去坐在她身旁,但那车厢里只有两、三个人,他若跟得太紧难免会引她生疑,于是他坐在了隔壁车厢最靠里的位置,这个位置既可以看见她又不会引起她的注意,若遇到危急情况还可以第一时间冲上去保护她。
地铁还有两站就可以抵达市中心,金丞只盼着她早点下车,早点抵达目的地。因为那股怪味离开中年女人之后,仍滞留在地铁里,似乎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若不是凝雨还在地铁里,他早就逃之夭夭了,他绝不想与它有任何正面接触,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
近了,它越来越近了。
它逐一附身在那些乘客们身上,就像一个正在逛街的女子,极有耐心地试穿着她所看到的每一件衣服,直到找到最合适的那件。
它附身在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身上,于是原本正在打瞌睡的小伙子突然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大骂道:「每天都加班到这么晚,拿老子当牲口使唤啊?凭什么你是老板我就只能是个打工仔?知不知道每次看着你开着豪车上班我都想痛骂你一顿?什么?我发疯?是,我就是因为发疯了才会拼命替你赚钱,从明天起,老子不干了!」
小伙子恶狠狠地挂了电话,在它离开他的那一刻,他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我怎么这么冲动啊,怎么说辞职就辞职啊,眼见着就要加薪了,这可怎么办啊……」
后来,它附身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大叔身上,于是那位文质彬彬的大叔突然当众脱掉裤子,露出毛茸茸的大腿和粉红色的蕾丝短裤;再后来,它又附身在一个胖女人身上,于是她立刻变成了霹雳女金刚,猛地打了女伴一个耳光,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地:「同样是女人,为什么你就比我漂亮?!」
金丞突然明白了它在找什么!
它在寻找一种值得为之停留的恶意,一个能令它兴奋的邪念,就像雷子爸爸埋藏在心底的对女人的仇恨,就像职业杀手对血腥的渴望,就像那拔牙狂魔对牙齿的狂热,它在寻找拥有类似肮脏秘密的人,然后激发出他们灵魂深处的欲念,进而控制他们的思想和身体。
它是罪恶的催化剂,是欲望的寄生虫,它正在这黑暗的隧道里,耐心地寻找着最佳宿主。
它来了!就在他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它正轻轻碰触着他的假鼻子。就在这时,地铁到站了,金丞屏住呼吸,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故作镇定地走出地铁。幸好,那股怪味并没有跟过来,它仍留在地铁里。
金丞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它的踪迹,它正慢慢飘向最后一节车厢,此刻,那节车厢里只剩下凝雨一个人!对啊!他不正是为了保护凝雨才蹚进这趟浑水的么?而现在,他又怎么能丢下她不管呢?
在地铁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金丞不顾一切地冲进最后一节车厢,挡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怪味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试图绕过他。可它向左,他也向左,它向右,他也向右,那怪味大概被他激怒了,猛地钻入他的身体……
金丞轻轻地坐到凝雨对面。
其实他更想坐在她身边,沉浸在她芬芳的体香里,并且可以趁着地铁晃动时,轻轻蹭一蹭她的裤腿或者脚踝,但他不敢这么做,他不想让她注意到自己。
「喂?噢,我马上就下地铁!」凝雨一边接电话一边站起来,她的身体像柔嫩的柳枝一样随着地铁的晃动轻轻摇摆着。金丞重重地咽了口吐沫,心里如着了火一般,想要将她纤细又充满活力的身体据为己有,然后像洋娃娃一样摆在家中的壁橱里。
「好啦,我知道啦!马上就要见面了,你急什么啊!」凝雨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出地铁,金丞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凝雨打电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态,令他觉得愤怒。
可恶!这么小的女孩子不是应该乖乖待在家里睡觉吗?她为什么要在深夜里游荡?她在和谁通电话?她即将与之见面的家伙又是谁?
金丞脑中充满了嫉妒和愤怒,他一路尾随着凝雨走出地铁站。
凌冽的夜风吹来,金丞猛地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正散发出那令人战栗的怪味,于是他顿时明白了一切。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望着凝雨蹦蹦跳跳地奔过路口,消失在黑夜的转角。
在街边呆立了片刻之后,金丞返回地铁站。他只觉得心烦意乱,脑中充斥着各种荒诞的念头。这不是他第一次偷偷跟踪凝雨,他知道她住在哪里,知道她在哪里读书,知道她喜欢在什么地方逗留,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绑架她……
绑架?不!他绝不能伤害她!
伤害她?不!不仅仅是她,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香气四溢的小女孩等待着他,他要买下一个大农场,将她们栽种在花园里,每日都沉浸在令人快乐的芬芳里!
不不不!他怎么会有这么肮脏这么邪恶的想法?
金丞蒙地甩甩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那怪味的对手,迟早有一天,他会成为它的奴隶,释放出心底那些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的邪念,这些邪念,将毁掉他曾经守护着的一切!
他紧紧攥紧拳头,对自己说:「我是为了保护她才走到了这里的!我绝不会伤害她!」
金丞远远望见地铁闪着刺眼的前灯驶入车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推开旁边的人,不顾一切跃入铁轨……
鲜血喷溅开来,仿佛一场红色的雨。
金丞记得,他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那天,也下着雨。他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在雨中蹒跚而行。其实,他的行李箱里有雨伞,只不过那时的他心灰意冷,对生活充满了绝望,打伞或不打伞,淋雨或不淋雨,活着或死去,都是无所谓的事。
就是在那一天,凝雨撑着一把点缀着花朵的透明雨伞,出现在他身边。
「叔叔,你去哪儿?我送你吧?要不然我今天都没什么可以写入日记的事。」她穿着一双肥大的黄色雨鞋,踮起脚时,隐约能看到她湿漉漉的脚踝,她高高举起胳膊,吃力地将雨伞举过他的头顶。那一刻,他突然闻到了这个世界的芬芳……
柠羽走进一家装修豪华的酒店,酒店大堂里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她一见到她,立刻迎上来,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久,都说要去接你了,你偏不让,你若出了什么事,姑妈就要骂死我了!」
柠羽笑嘻嘻地挽住她的胳膊,说:「放心吧表姐,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吗?哎,对了!给你看点刺激的!」
「什么刺激的?」表姐说。
「拔牙哥啊!」柠羽迫不及待掏出手机,翻出相册中的照片,「瞧,就是他!拔牙哥!」
「长得还挺帅的啊!」表姐拿过柠羽的手机胡乱翻着,不一会儿,她指了指另外一张照片,「哎?这个人是谁啊?鼻子好怪!」
柠羽看了看,说:「哦,这是刚上地铁时坐在我对面的大叔,我发现他鼻子很奇怪就偷偷拍了下来,原本想发在微博上吐槽一下的,谁知道后来会遇到『拔牙大叔』这么猛的料!喂喂,你看我微博了没?转发多少了?」说着,她随手删掉了金丞的照片。
柠羽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夜晚,那张照片里的人为她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她更不知道,在那个人心里,她的名字是凝雨。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她只需要平安快乐地活着就足够了,而这,就是金丞全部的愿望。
至于那股怪味儿?
它仍四处游荡着,寻找着下一个宿主。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来自哪里,因为那个唯一能觉察到它的存在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完】

5. 转角奇谈

每个人都曾经遭遇转角。转角真的会遇到爱吗?或者会遇到其它什么东西?
鬼才知道。
三中有一个传闻,是关于转角的。
那个转角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学校操场尽头女生厕所的转角。
由于厕所没有门,所以专门设立了一个「反 L」型的转角,以保证厕所的私密性。毕竟,没有人的视线是可以转角的。
视线可以转弯的,绝对不是人。
传闻说,凌晨 3 点,独自站在厕所的转角内,闭上眼睛,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
传闻毕竟是传闻,大家都是中学生了,没有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当然,重要的是。三中每晚 10 点封校,那个时候,除了值班的保安,谁也不能呆在学校。
更何况,孩子们半夜出门总是不方便的。
因此,「转角传说」,仅仅是个传说。
就像灰姑娘的传说一样,没事的时候拿来 YY 一下而已。
2.
「报告!」乐乐站在教室门口,她又在最不应该迟到的时候迟到了。
新来的美女班主任本来正在做自我介绍,被这突入袭来的声音吓了跳,转头,就看到一个又黑又胖五官都挤到一起的怪物握着雨伞湿漉漉地站在门口,顿然吓得脸色苍白。
第一次见到乐乐的人,多数都是这种反应,因为她实在太丑了。
乐乐一出生,就很丑,她是那种说不上哪里丑的那种丑,就是那种怎么看怎么丑的那种最无可就药的丑。她的父母是抱着「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的侥幸心理把她养大的,谁知道到了 18 岁的乐乐,不但没有变好看,反而越变越丑了。
丑陋是一种罪恶。
班主任定了定神,问:「你、你、你……」她本来要问你是什么人的,不想却张口问出:「你是什么?」
全班哄堂大笑。
「我是这个班的学生……」乐乐低着头,指了指后面的空位。
「那坐回去吧……」
乐乐低着头,躬着背,走到座位。脸黑红黑红的,鹅肝酱一般。
安嘉递给她一块手帕,让她擦擦头上的雨水,小声责怪:「你傻啊?下雨不知道打伞?」
「打了……」乐乐眼睛里含着泪花,「伞小……」乐乐实在太胖了。
前桌的金楚小声窃笑,安嘉拿出圆规狠狠扎了他一下,继续小声对乐乐说:「你怎么又起晚了?是不是又去危险的地方的游荡了?」
乐乐点点头,泪滴在课桌上。
乐乐老担心自己嫁不出去。
她最近看了一个恶搞的笑话,大意是说,一个丑女因为总是嫁不出去,所以就期望能够被人贩子卖到山里。于是她就在人贩子出没的地方游荡,后来,真的有人贩子把她装到麻袋里要卖掉。结果到了交货地点,人贩子的老大一看,马上骂了那些小弟一顿,要求把货送回去。小弟们开着面包车把丑女送回后,丑女死活不肯下车,人贩子无奈,连面包车都不要了,掉头就跑。
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讽刺丑女的笑话,可是这个笑话启发了乐乐。
她每天晚上游荡在传说中人贩子出没的危险地方,希望人贩子把她拐卖给别人当老婆。
反正考大学也是没指望的,不如早早嫁人。
偏偏乐乐,连早早嫁人都是难以实现的奢望。
安嘉叹口气,轻轻拍拍乐乐的手背,以示安慰。
全班乃至全校甚至全世界,只有安嘉不嫌弃乐乐的丑陋。就算乐乐的父母都嫌弃她的时候,安嘉依然站在她的身边,给她力量。
乐乐想,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安嘉就足够了。
乐乐一直祈祷,雨不要停,因为下午有体育课,测试 800 米,最令乐乐头疼的 800 米。
下雨了,体育课就会改成自习课。虽然下周还会考,但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乐乐不喜欢体育课,不是因为懒,而是她不喜欢空旷的操场。她不喜欢任何空旷或者人多的地方,在那种地方,她总觉得危机四伏,总觉得自己是一块肥肉,暴露在充满危机的旷野里,随时都可能被那些嘲笑的目光吃掉。
她喜欢窝在角落里,舒适又安全。
老天爷从来没有眷顾过乐乐,不到中午,天就放晴了。
体育老师一声哨响,800 米测试开始了。
乐乐不敢看前面,因为她知道,一开始,她就被远远地遗弃在了后面,她无法面对这种被遗弃地感觉。
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太阳底下,突突地跳,涨涨的。胸口仿佛贴了一块砂布,干刺刺的。无论她怎么卖力,两条大腿就跟涂了胶水似的,怎么也分不开,大腿内侧的肉,磨得生疼。
那一圈又一圈的跑道,就像没有尽头的恶梦似的,乐乐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没有尽头的恶梦。
「乐乐!加油!坚持就是胜利!」已经跑到终点的安嘉又返回来,在跑道内侧跟着乐乐,还不时推着乐乐跑几步,一路打气。
乐乐抬起头,想对安嘉回应一个微笑。结果一分神,脚下不稳,一头栽在地上,裤子臀部的中缝「噗——」地一声,裂了一个长长的口子,露出红色的内裤。
那红色,偏又是洗得发灰了的那种红。
同学们在操场里捧腹大笑,甚至有些男生还笑得咳嗽起来。
「胖人的屁就是厉害,连裤子都能被吹崩了……」
「那不是屁的声音…… 是裤子裂开的声音……」乐乐越解释,他们笑得越厉害。
安嘉脱下自己的外套,围在乐乐的屁股上,冲着同学们大骂:「谁还敢笑?再笑信不信我翻脸?」
于是大笑变成了压抑的笑。
大家并不是害怕安嘉,而是喜欢安嘉。安嘉人漂亮,性格也爽朗,在班里有很好的人缘。
安嘉扶着乐乐,来到操场尽头的厕所。
乐乐靠着厕所转角的墙壁,泪流在脸上,蛰蛰的。
「好啦,别哭了……」安嘉拿出手帕,擦擦她的脸,「你不能怕他们,你越怕他们,他们越欺负你,知道么?」
乐乐点点头,哽咽着:「我要也像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傻瓜!」安嘉笑着,「你好好打扮打扮,一点也不丑!迟早有一天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的!」
乐乐破涕为笑,看着厕所凌乱的墙壁,上面画着各种涂鸦,还写着谁谁喜欢谁谁等等乱七八糟的标语。这时,乐乐看到有一个标语是:「安嘉是个骚货。」
那一定是嫉妒安嘉的女生写的。乐乐伸出手,把那行字擦的面目全非,手上沾满了尘土和白灰。
「别理她们!」安嘉替乐乐擦擦手,「咱们自己活自己的,管别人怎么看呢!」
乐乐又点点头,目光定在转角的墙壁上。
转角的墙壁上,画着一个毛刺刺的小孩儿,分不清是男是女,但是很丑,比乐乐还丑。他面无表情,眼神里充满了寂寞,寂寞里还有一点点愤怒,愤怒中,似乎又带着某种期盼。画的旁边,标注了一行字:「我是这个世界里最漂亮的人!」
这大概是整个厕所墙壁上,最传神的作品了。
「听说这个厕所的转角可以许愿,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乐乐说。
安嘉笑了。
怎么可能是真的呢?这么臭的地方。
最一开始,乐乐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不再躬着肩了,走在教室里的时候,也不再低着头。
「这就对了!乐乐!要有自信!昂首挺胸的乐乐,看起来真精神!」安嘉开心地笑。
安嘉很高兴乐乐的改变,因为她一直希望,乐乐能够走出自卑。
后来的半个月里,乐乐开始变瘦了,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在不断地瘦下去。渐渐地,那些原本讨厌她的女生们,开始围着她讨教减肥的秘方。
乐乐只是笑,不答。
安嘉有些担心地说:「乐乐,你瘦得太快了…… 不会吃什么减肥药吧?别弄垮了身体,健康最重要。」
乐乐握着安嘉的手,「放心嘉嘉,我很健康的。」
瘦了以后的乐乐,虽然没有变成美女,但是看起来很顺眼。尤其是她那带着羞赧的笑容,很干净,很可爱。
同学们不再像以前那么讨厌她了,渐渐的,开始将她纳入他们的圈子,连老师们也开始主动让乐乐回答问题了。
再也没有人欺负乐乐了。
可是安嘉却开始闷闷不乐了。
「嘉嘉……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变得自信和漂亮么?现在我真的变了,不再总是拖累你,让你替我出头,你怎么反而不高兴了呢?」乐乐调皮地捏捏安嘉漂亮的脸蛋。
安嘉微笑着:「你这丫头,外貌变漂亮了,连性格都活泼开朗起来,我真为你高兴。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有点寂寞……」
「为什么啊,嘉嘉?」
安嘉看着乐乐,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哈哈!乐乐,看到你的变化,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就是觉得你好像不像以前那么需要我了…… 只是有点失落罢了……」
安嘉咬咬嘴唇,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耻。她发现她喜欢乐乐,只是因为喜欢那种感觉,喜欢保护被欺负的乐乐的那种感觉。
乐乐抱了抱安嘉,又恢复了丑女时代特有的感激和依赖的表情,「我早就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你就够了,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恩!」安嘉决定接受漂亮以后的乐乐,她们是好朋友。
安嘉原本以为,乐乐仅仅是采用了特别的减肥方式而已,可是乐乐的蜕变并没有停止。
瘦到恰到好处的时候,乐乐的外貌也开始变化了。
皮肤先是变得有光泽,后来竟然一天一天地变白了。五官虽然还是原来的五官,但是那些五官摆在乐乐现在的脸上,怎么看怎么舒服,怎么看怎么好看。
一个月以后,乐乐几乎已经判若两人,从全校第一丑女,一跃成为全校第一美女,连外校的学生都开始给她写情书。
乐乐笑着说:「嘉嘉,你看看,每天都这么多情书。真想不到,我也会收到情书……」
安嘉默默地看着那些颜色各异的漂亮的信封,其中有一个人,以前也给自己写过情书、而现在,大家似乎更多的在关注乐乐。
其实,严格来说,安嘉还是比乐乐漂亮的。只是乐乐因为是突然变漂亮的,气质中并没有一般美女的骄傲和矜持,甚至还带着美女们鲜有的卑怯,大家对她又好奇,又喜欢。因此很多以前喜欢安嘉的人,转到乐乐的阵营了。
安嘉沉默了很久,突然说:「乐乐…… 你是不是真的去厕所转角许愿了?」
乐乐并没有隐瞒,很直爽地点点头。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
安嘉从化学实验室跳出来,四下看看,整个校园死一般沉静。她的心突突跳,腿也有点发软。
整个教学区一片黑暗。只有操场的入口,亮着一盏昏黄的长明灯。
那盏灯并没有带来光明,反而衬托了灯光之外的黑暗。
安嘉不知道乐乐是怎样克服这种恐惧的,反正她现在怕得要命,但还是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向操场尽头的厕所走去。
她自然不知道,丑陋时代的乐乐,几乎是万念俱灰,甚至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害怕这区区的黑暗呢!
安嘉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融入黑暗了。她不敢回头去看那灯下的光明,担心看了,更加适应不了这黑。
这个厕所,原本是熟悉的,她每天都要光顾好几次,可是现在,却变得陌生起来。
尤其是黑暗里的转角,如果不转过去,就不知道会看到什么。就像前面说的那样,没有任何人的视线,能够转角,尤其是这样的死角。
安嘉咬着牙,闭上眼睛,扶着墙,一步一步迈向那个传说中的转角。
她不敢睁眼,她害怕睁开眼睛,会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她靠在转角的墙壁上,咬咬嘴唇,颤抖着说:「我不知道该称呼您什么?叫您转角大仙好不好?转角大仙…… 请你,让我比乐乐漂亮吧……」
安嘉说完了,依旧不敢睁眼,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也没有声音。但是她能感觉到一双阴冷的眼睛,在转角的某处,细细打量着她。
黑暗里突然传出一阵冷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嘲弄。安嘉吓得冲出厕所,奔到长明灯下。
原本以为见到了光明,会驱走恐惧。可是她错了,她似乎明白了乐乐为什么不喜欢空旷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似乎有无数充满敌意的眼睛,在黑暗里虎视眈眈。
厕所,淹没在灯光之外。
很显然,乐乐是骗人的。安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如此憨厚的乐乐,曾经那么可怜又值得信赖的乐乐,竟然会骗她。
亏她还好意思说,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难道好朋友就是用来欺骗的么?
已经四天过去了,安嘉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因为那一夜的惊吓,看起来有些憔悴。
金楚开玩笑说:「安嘉,你的美貌被乐乐吸走了!」
安嘉突然一惊,她并不知道乐乐对转角大仙许了什么愿望。或许,那个愿望就是:「把安嘉的美貌给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乐乐太阴险了,安嘉愤愤地想。
安嘉和乐乐越来越疏远了,虽然她们是同桌,却已经连续两天没有说话了。安嘉每次看到乐乐欲言又止的表情,都会忍不住心生厌恶。她觉得,乐乐不仅仅是外貌变了,连心也变了。
安嘉的外貌虽然没有变化,但是乐乐却没有停止改变。
她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白,带着楚楚可怜的病态,林黛玉一般。
一个星期后一天,乐乐没有来上课。
班主任说乐乐生病了,拜托安嘉把今天的笔记给乐乐送过去。
谁都知道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就算安嘉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好推辞。
安嘉见到乐乐的时候,乐乐正套着一件红色的睡衣,躺在床上发呆,乐乐的父母则一脸担忧地坐在客厅里叹气。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眼神,安嘉几乎已经认不出乐乐了。
她的皮肤,白得像纸一样,甚至有些透明,映出青绿色的血管。她已经瘦得只剩下这层皮肤了。
「乐乐……」安嘉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你到底吃了什么减肥药?怎么瘦成这样?」
「我…… 去找转角大仙了……」乐乐说,「我告诉他,我想变漂亮……」
「乐乐,别乱想了,根本没有转角大仙,因为我也去找过了,可是愿望没有实现!」
「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说要比你漂亮……」安嘉说完,又觉得不合适,想再说点什么掩饰一下,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乐乐静静地闭上眼睛,悠然叹口气,「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安嘉明白了。
乐乐没有骗人,转角大仙也没有骗人。
安嘉说:我希望比乐乐漂亮。
现在,安嘉确实比乐乐漂亮。
「对不起…… 我没想到转角大仙会……」安嘉内疚地说。
「没关系,其实变漂亮以后,我们就不像以前那么要好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漂亮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你…… 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你就够了……」
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真正得到了,却发现那不是我们想要的。
安嘉和乐乐决定一起去求转角大仙,请求他让一切恢复原来的样子,她们什么都不要了。
她们依旧躲在化学实验室。
下晚自习的时候,还是满天星星,可一过午夜,竟然下了雨。两个小丫头冻得瑟瑟发抖。
「嘉嘉,你怕吗?」乐乐挽着安嘉的胳膊,雨打湿了她们的衣裳,乐乐的衣服贴在身上,像一具骷髅一般。
「别怕…… 我保护你……」安嘉紧紧握住乐乐的手,似乎又回到了乐乐以前被欺负的时候,安嘉喜欢这种感觉。
「恩……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怕……」乐乐轻声说。
两个人好不容易捱到转角,闭上眼睛。
「嘉嘉,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好了……」两个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那一起吧……」乐乐说,「我数 123。」
「好。」
「1、2、3!」
「请让一切恢复原状吧!」两个人整齐而坚定地说。
周围静静的,除了雨落在厕所顶棚的声音。
「乐乐……」安嘉颤抖了一下,「你感觉到有人在看我们了吗?」
「感觉到了……」乐乐抖得更厉害了。
「要不…… 我们睁开眼睛?」
「不许睁开眼睛!」黑暗里一个小孩子声音从某处传过来,那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和雨一样,阴冷而潮湿。
乐乐想叫,却被安嘉捂住了嘴巴。
「你们违反了规则哦……」转角大仙稚嫩的声音继续传过来,「难道你们不知道,玩这个游戏,得单独来吗?」
「我、我、我们…… 忘记了……」安嘉紧紧闭着眼睛。
「不好玩…… 不好玩…… 违反规则就得死…… 除非……」
「除非什么」乐乐小声问。
「除非你们给这个厕所装个门……」
转角大仙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吭声。
安嘉和乐乐吓得一动不敢动,就这样闭着眼睛,相拥到天亮。
学校这种地方,不但流感传染得快,流言传得更快。
何况这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乐乐那骷髅般的鬼样儿,就是明证。
乐乐和安嘉都说,那个厕所的转角有妖怪,乐乐就是被妖怪害的。起初大家不信,可是隔天,有个学生不知怎么就掉进粪池里,差点淹死。这样一来,转角妖怪的说法就更加绘声绘色。
几乎全校的学生都不敢上厕所了。
其实关于转角的传闻,是只限于女生厕所的,但是男生们也跟着凑热闹,宁肯集体躲到墙角小便,也不肯靠近那个鬼地方。
女生们就更惨了,要么不敢喝水,要么一直憋尿回家。
到了第三天,家长们就叫叫嚷嚷闹到学校——人生三急,活人真有让尿憋死的。
在家长们看了那个破旧的厕所之后,更加闹得不可开交了。刚刚翻盖的学校,这么漂亮的教学楼,怎么偏偏就不重新修整厕所呢?
那种老式的厕所,本来就不卫生,臭气熏天,粪池的隔离措施不到位,有安全隐患不说,还有蛆虫三五成群的从里面爬上来游行示威。这也罢了,这顶棚,也未免太简陋了。大风大雨天气,没准儿还会塌顶呢,到时候可就人命关天了。
家长们讲得句句在理。
甚至还有家长说,是不是你们这些校领导把翻盖厕所的钱给吃了?吃那种钱你们不嫌臭么?更有几个有些背景的家长,要把这件事情捅到教育局去。
于是学校妥协了。重新修葺了厕所,换了坚固的顶棚,并且拆除了转角,装了一扇结实的门。
转角大仙果然很守信用。厕所修好以后,乐乐又以非人的速度胖了起来,和以前一样胖,一样丑。
但是乐乐却不像以前那么那么自卑和懦弱了,她的自信,并没有随着美貌的流失而丢弃。因为她觉得,在拥有美貌的那段时间里,每次照镜子,她都觉得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人。
乐乐就是乐乐,胖胖的,丑丑的。
所以,乐乐和安嘉在心底是感激转角大仙的。她们觉得他说话虽然很凶,但是心底却善良。
只是,她们不明白转角大仙为什么要拆除那个转角。
「或许,是担心有别的学生再烦他吧…… 神仙都是喜欢安静的。」安嘉这么说。
厕所事件过去后,紧接着就是暑假。最闷热的时候,教室里四处都弥漫着酸臭的气味,尤其是乐乐。
胖人本来就爱出汗。
学生们纷纷抱怨,暑假、暑假,就是让大家避暑的,这么热的天气,还补什么课啊?还把不把我们当人看啊?
老师为此专门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她在会上说:
「一开学,你们就是高三生了。高三就是不能把自己当人看,就是要以非人的毅力,来一次最后冲刺!」
乐乐小声嘟囔着,冲刺?跑 800 米她最讨厌冲刺了。
「高考就是转角!」老师继续说,「在转过这个转角之前,谁也不知道转角后面是什么!是人才,还是被人踩,就看这关键的一年!前方是绝路,希望在转角,大家好好努力!」
动员大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所有的同学,都在努力把自己变成一部机器,专门学习的机器。
乐乐把「前方是绝路,希望在转角」这句话写到纸条上,贴在铅笔盒里。
每当对学习感到绝望的时候,她就会背着书包,穿过街道一个又一个转角。
转角有很多故事,比如昏昏欲睡的乞丐,或者奄奄一息的小猫,又或者乱七八糟的涂鸦,甚至突然脱掉裤子的暴露狂。转角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但多数,并不美好。
心情忧郁的时候,乐乐也会站在某个窄小的转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
她觉得,每个人都会在某一天,消失在某个转角。
金楚就消失了。
据金楚的死党米威说,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金楚觉得口渴,就到转角后面的小卖部买可乐。
米威看着他转身,消失在转角,就再也没有回来。
而那个转角后面小卖部的老板看着警察手里的照片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
没想到,两天后,米威也失踪了。
传闻说,因为寂寞,金楚带走了米威。谁让他们是好朋友呢?
整个补课的高三年级,顿然恐慌起来,关于转角的恐怖传闻,又重新开始流传。
但是乐乐和安嘉都不相信这件事情是转角大仙干的。因为厕所的转角已经拆掉了,转角大仙已经不在了,或者,已经闭关了。
「嘉嘉……」回家的路上,乐乐突然停下来,望着金楚消失的转角,「你说,既然有转角大仙的存在,那么…… 肯定也有转角妖怪了…… 就像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一样……」
「你是说,金楚和米威,都被转角妖怪杀死了?」安嘉打了个寒战,但是这种事情说给大人或者警察听,大家都不会相信的。
据说,警察现在破案的方向,是一个四处流窜的器官买卖犯罪团伙,年轻健壮的器官,是他们最想要的。
「要不,我们去那个转角看看?」乐乐提了提裤子,「反正现在白天。」
那个转角,和厕所的转角很类似,也是一个 90 度的转角,只有转过去,才能看到后面。
转角的后面,是一个甬长的巷子,小卖部就在巷子的左面。
「嘉嘉!你看!」乐乐指着转角后面的墙壁,墙壁上画着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小孩。
皮筋儿的两端分别套在两个大人的腿上,那个小孩正在跳皮筋儿,看起来很开心。
涂鸦上,其中一个大人侧着脸,而另一个大人却是面向墙壁外面,眼神空洞。他的旁边写着一句话:「安嘉,我爱你!」
安嘉红着脸说:「坏乐乐,你一定是看到这句话,才故意带我来这里取笑我的是不是?」
乐乐摇着头,继续盯着墙壁,「我也不知道这里会有这种字啊…… 嘉嘉…… 你觉不觉得…… 那个看着我们的大人,有点像金楚啊?」
安嘉嘴唇抖动着,眼圈红红的:「确实…… 有点像…… 刚刚开始补课的时候,金楚还偷偷写了情书给我…… 他还说要送给我惊喜,我还没有来得及写回信给他,他就……」安嘉说着说着就抱着乐乐的肩膀哭起来,「也许,他说的惊喜,就是这副画,他就是想让每个路过的人知道,金楚是爱嘉嘉的……」
乐乐一边拍着安嘉的肩膀,一边继续看着墙壁,似乎墙壁上的「金楚」也哭了,水珠从墙上流下来。
「下雨啦!回家吧!」乐乐拉起安嘉,两个人把书包顶在头顶上,向家跑去。
她们身后的转角,冷冷的笑。
乐乐的老妈又炖了鱼头,鱼头补脑。
自从上了高三以后,一切都变得虚伪了。
老妈再也不对她唠唠叨叨惹她心烦了,老爸也不再深夜看球了。他们对乐乐都小心翼翼的,表面上不给她压力,一副「我相信女儿能行」的姿态。
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沉重。
沉重,且孤独。
「今天在学校用功所以回来晚了,是吧?」老妈的话里,有转角。其实她就是想问乐乐为什么回来晚了。
「恩……」乐乐埋头吃饭,吃完了习惯性地收拾碗筷,在这个家里,她并不是公主,因为丑。
老妈如临大敌一般推开乐乐的手,「你不用管,去学习吧,觉得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再学!」她边说边着端着碗筷绕过客厅,消失在厨房里的转角。
有那么一刻,乐乐觉得自己突然成了外人,心头明明空荡荡的,却沉重不已。
她知道,老妈希望她考个好大学,将来有一技之长可以养活自己。在她眼中,她已经注定孤老终生了。
乐乐叹口气,回到自己的书房,眼睛看书,脑袋神游。
乐乐的书房其实就是阳台,阳台下面是一条街道,街道上有很多路口,每个路口,都有一个转角。
乐乐就望着那些转角发呆。
她突然又想起了傍晚看到的转角墙壁上图画,那如果真的是金楚的表白,为什么不画一切亲密的画面呢?为什么要画两个男生陪着一个小孩子玩跳皮筋呢?
那幅画太奇怪了。
乐乐心头一寒,她一直觉得墙壁上的小孩有些面熟,现在她想起来了,那个小孩,就是曾经画在转角墙壁上的丑小孩!那个比乐乐还丑的小孩。
老妈给乐乐送来了夜宵。
「我不吃……」乐乐脸色苍白。
「别老想着减肥了……」老妈说,「等高考完了再减!…… 咿?谁家的小孩?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老妈指着窗外。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乐乐看到一个小孩一蹦一跳地消失在路灯后面的转角。
老妈送来宵夜就出去了,乐乐依然呆呆地盯着那个转角,那个小孩再也没有出来。
不一会儿,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突然停在那个转角,好奇地向里面望了望就进去了,进去以后,同样没有再出来。
第二天,安嘉没有来上学,乐乐的心头布满了不安,她知道安嘉其实也是喜欢金楚的。金楚失踪了,安嘉很伤心。
希望安嘉不要出事才好,乐乐想。
但老天从来没有眷顾过乐乐。
到了晚上,安嘉妈妈打电话过来,问乐乐是否和安嘉在一起。
乐乐心头一凉,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安嘉今天没有来上学,我还以为她病了,正打算打电话过去呢。」
安嘉的妈妈在电话里大叫着:「她今天一早明明就去上学了啊!」
话筒掉在地上,乐乐的眼泪蜂拥而出,她疯了似的冲出去,她知道安嘉去了哪里。
那个转角。
昏黄的路灯下,那幅画依然冷冷的待在墙壁上,不过画的内容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个跳皮筋的小孩不在了。
画里,金楚拉着一个女孩的手,那个女孩很像安嘉。而原本侧着脸的男生也转过了身,是米威,米威搂着金楚的肩膀。
画里的字也变多了。
金楚旁边写着:安嘉,我爱你。
安嘉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米威说:你们成双成对了,我成了寂寞的电灯泡。
安嘉又说:要不让乐乐也来,我很想乐乐。
米威又说:我可不喜欢乐乐那个丑八怪,我喜欢左左。
安嘉最后说:乐乐,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被欺负。
乐乐拍打着墙壁上的安嘉,大哭着:「安嘉你这个王八蛋!安嘉!我不能没有你!你出来,你出来啊!」
墙壁上安嘉,还是一动不动。
乐乐妈妈找到乐乐的时候,乐乐正在对着墙壁发呆,她把乐乐揽在怀里,看着墙壁上的话:「傻孩子,妈妈相信,安嘉很快就会找到的。你看看你,画这些做什么?」
乐乐不吭声,那不是她画的。
快到家的时候,经过昨夜小孩消失的转角,乐乐突然停住了。
「一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转角传来小孩子欢快的声音。
「妈…… 你听到小孩唱儿歌了吗?」乐乐边说,边走到那个转角,她妈妈匆匆跟在后面。
转角后面的墙壁上,画着一个站着的小孩,一个坐着女人。两个人在玩拍手游戏,看起来很开心。
那个小孩,和厕所墙壁上的一模一样。
乐乐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乐乐做了一个梦,梦到阳台对面转角墙壁上的小孩跑了下来,边跑边说「不好玩,还有别的好玩的吗?」然后墙壁上那个坐着的女人转过脸,紧接着墙壁上就出现了一行字:「你走了,我一个人好寂寞…… 老公,你来陪我。」
小孩没有理会墙壁上的女人,飘到乐乐的床边,一直笑,笑得乐乐心烦意乱全身发冷。
「啪!」乐乐把闹钟的按钮按下去,笑声停止了。厨房里传来老妈忙碌的声音,该起床了。
上学的路上,乐乐就跟中了邪似的,忍着内心强烈的恐惧,转到了昨夜的墙壁。
墙壁上的小孩果然不见了,只有坐着的女人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
女人旁边有一行字:「我一个人好寂寞…… 老公,你来陪我。」
乐乐吓得靠在墙壁上,大口地喘气。她突然想起左左,于是疯了似的向学校跑去。
「左左!」乐乐把手撑在左左的课桌上大口喘气,左左的身子向里面靠了靠,避开了乐乐口中呼出的气,厌恶地说:「干嘛啊!」
「你不要…… 不要去那个转角啊!」
「什么转角啊?神经!」左左推开乐乐,「你离我远点儿,身上一股怪味儿!」
「就是那个金楚和米威失踪的转角啊?」乐乐着急地说。
左左瞥了她一眼,没说话。那个转角有什么奇怪的吗?米威也是在那里失踪的吗?
米威…… 左左突然想去看看乐乐说的那个转角。
中午放学,左左便当也不吃,就匆匆出了门,她的影子在太阳底下很短,乐乐的更短。
乐乐悄悄跟在左左后面,她要救左左。
在有了「救左左」这个想法以后,她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她很喜欢这种「救人」的感觉。
左左转身,消失在了转角。
乐乐起忙跑过去,小巷里空空的,左左不见了。
只是墙壁上多了一个女孩,那个人拥在米威的怀里,甜甜地笑。
那个女孩,和左左笑得一摸一样。
左左也失踪了。
在之后的很多天里,越来越多的人失踪。
他们发现,失踪的人有一个规律:
比如一个人失踪了,那么跟他最亲近的那个人,也会很快失踪。而那个人的好友或者亲人,会继续失踪。
就像一个连锁反应一样,失踪人口都是一串一串的。
警察们改变了侦破的方向,他们怀疑这是传销集团所为。
14.
只有乐乐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转角大仙。
乐乐很想去问问那个转角大仙,为什么要害这么多人,为什么要把人们囚禁在墙壁里,可是,学校厕所的转角已经不在了。
倒是大街上的转角墙壁,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涂鸦。
金楚和安嘉失踪的那个转角的墙壁上,几乎已经布满了涂鸦。
人们闹哄哄地生活在墙壁里。
墙壁上,安嘉和金楚拉着手,左左和米威抱在一起,还有安嘉的妈妈正在做饭,几个男人正坐在电视前看球赛,也有一起打牌的,或者三三两两喝茶聊天的,简直比清明上河图还壮观。
画面上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幸福和快乐。
每天和习题作战的乐乐,突然也很想进入墙壁里的世界了。
她期望有一天,自己也消失在某个转角,进入那个幸福的转角空间,不必再面对铺天盖地的习题,不必再面对父母殷殷切切的目光,不必再面对别人的嘲弄和侮辱。
转角里的世界,一定很幸福,不信你看墙壁上的脸。
这个时候,一个老太太突然出现在转角,她看着墙壁,泪流满面,「老头子…… 你真的在这里啊……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什么?」老太太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苦…… 当然苦啊…… 我真想和你一起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墙壁里突然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把老太太拉入墙里。
于是,墙上又多了一个人。
画面上,有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相拥而泣。
乐乐颤抖着,「谁在里面?谁在里面?」
空巷里传来一个小孩肆无忌惮的笑声:「好玩…… 真好玩…… 我们玩丢沙包吧?」
15.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越来越多的传言说,城市的某个转角,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入口,那是一个只有欢乐没有苦恼的永恒世界。
因此,越来越多的人,迷恋上的转角。
希望在转角。
每到一个转角,他们就会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希望转过去,就可以进入一个美丽而幸福的世界。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都不幸福,有人为了贫穷,有人为了富有,有人为了爱情,有人为了仇恨。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永远幸福的,他们希望永远停留在幸福的那一刻。比如,把幸福的瞬间,凝固在墙壁上。
也许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会消失。
也许有一天,这个世界上,会只剩下墙壁。
如果那个时候,这个世界还有人类的话,那剩下的人,一定是像乐乐这样,丑陋而令人生厌的人。没有人愿意带他们进入永恒的美丽世界。
乐乐闷闷不乐地走到厕所。
厕所的转角虽然不在了,但是,那个丑陋的小孩依然存在。
只是小孩旁边的字不知道被谁擦掉了,那里换上了一行新的字:「我最美的时候,是寂寞的;我不寂寞了,可是变丑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乐乐望着墙壁上小孩,喃喃自语:「你是转角大仙吗?你和其它墙壁上的小孩是同一个小孩吗?」
就在这个时候,小孩旁边的字又发生了变化:「我终于找到又不寂寞,又可以变美的办法了!」
小孩的脸冷笑着。
乐乐揉揉眼睛,逃命一般冲出厕所。
16.
几乎是一夜之间,城市所有有涂鸦的墙壁,都发生了变化。
墙壁里的世界,似乎不再那么祥和了,有人在画里争吵,有人在画里打架,甚至还有一面墙壁,完全是战争的画面。
然而最多的场景,就是亲密的人互相迫害。
总之,墙壁里的每个人都变得十分丑陋,丑陋到恐怖的程度。
就连安嘉都没有幸免。
安嘉在墙壁里,伸着手,她的嘴巴不知被谁割开了,一直割到耳根。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
「救救我。」安嘉的旁边写着。
乐乐突然明白了那个小孩的话。
又不寂寞,又可以变美的办法,就是把所有人都变成丑八怪。
乐乐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她以前,也有过和那个小孩同样的想法。她喜欢独自窝在一个角落,那是因为那里是属于她的世界,那个世界上,只有乐乐一个人。
如果全世界只有乐乐一个人,那么,乐乐当然就是最漂亮的人了。
可是,一个人又寂寞,又忍不住拉别人进入自己的世界。真是矛盾,人多了,不寂寞了,而自己又变成最丑的人了。
如果没有办法把自己变漂亮,就让全世界的人都变得自己更丑吧!
乐乐确实这么想过,可是那只是想想,她绝对不会真的那么做,尤其不会对安嘉那么做。
乐乐看着墙壁上的安嘉,突然觉得愤怒。
「安嘉——」乐乐蹲在墙角,脸憋得通红,「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就像安嘉曾经无数次救过乐乐一样。
乐乐咬咬牙,坚定了决心。
「好玩!好玩!」空巷里,小孩的笑声冷冷地穿过来。
乐乐站起来,看到不远处的大街上,充满转角的路口,人们匆匆地走进去,消失在转角。
乐乐突然觉得,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不管这到底是不是转角大仙干的,乐乐都决定再去找他一次。
如果真的是他,她就求他放过迷失在转角的人们。
如果不是他,她就求他救救他们,杀掉那个害人的转角妖怪。
神仙都是善人吧?
可是,如果转角大仙根本不是神仙呢?
乐乐胖胖的脑袋瓜子,还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黎明了,乐乐站在操场的入口,操场还是那么空旷和安静,但是厕所却不是以前的厕所了。
厕所里,已经没有转角了。
乐乐咬咬牙,大步走向厕所,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很像救世主,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
十字架上也有转角。
乐乐闭上眼睛,推开了厕所的门。门很重,「吱呀」一声,乐乐挤进去。
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转角大仙却首先开口了。
「又要求我变漂亮么?是不是觉得自己变漂亮了,就可以被拉入幸福的永恒世界了?」还是那个孩子的声音,他果然就是转角大仙。
不,是转角恶魔。
他说完就咯咯地笑着,很像她闹钟的声音,很干脆,脆得让人发冷,让人清醒。
乐乐猛地睁开眼睛,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当然更不会怕一个所谓的游戏规则。
黑暗里,一个小孩的脸从墙壁里伸出来,那张脸奇丑无比。
「你…… 你到底是什么?」乐乐靠在墙壁上,瑟瑟发抖。
「我就是我啊,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哈哈……」墙上得脸阴森森地笑。
「一切都是你干的?」
「对呀!好玩吧?」
「为什么?」
「我以前跟转角大仙许愿,说要变成世界上最最漂亮的人……」他说。
「所以,转角大仙就给了你一个只有你一个人的世界?」乐乐颤抖着。
「是啊,还是一个没有门的世界,我的世界很寂寞啊……」他叹口气,「不过现在热闹得很,有很多人陪我玩!而且他们都比我丑!哈哈!」
「你真可耻!」乐乐咬牙切齿。
「哈哈…… 你不是也希望变漂亮吗?你就不可耻?」
「那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变漂亮?」
「我要是能自己变漂亮呢,就不会求转角大仙了!」
「转角大仙到底是谁?」乐乐觉得,真正的转角大仙一定可以帮她。
「哈哈…… 转角大仙就是我啊……」小孩笑着,伸出手臂。
这个时候,安嘉的声音传过来,「乐乐!离开墙壁,快跑!快跑!拆掉门!快跑!」
乐乐吓得跑到操场上,厕所里,传来安嘉的惨叫。
乐乐瘫软在地上,厕所的墙壁上伸出了很多很多手,冲着乐乐招手。
厕所的门缓缓打开,小孩的身影越来越近,他站在乐乐跟前,丑得令人心惊。
「别以为离开墙壁,离开转角就没事了…… 你无法避免转角,哼哼……」他冷笑。
「你把安嘉怎么样了?」
「杀了,在另外一个世界。」
杀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永恒。
「我的世界,会越来越好玩的…… 哈哈……」他消失在黑暗里,「我就是转角大仙…… 可是转角大仙又是谁呢?哈哈……」
乐乐得了转角恐惧症。那天晚上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操场,她第一次发现,没有转角的空旷操场,原来是最安全的。
就像转角大仙说的那样,她无法避免转角。就连离开这个操场,也需要经过一个转角,而那个转角的后面,还有很多很多的转角。
乐乐的父母还有好多人,都曾经尝试让她离开操场。可是乐乐就好像疯了一般,只要有人碰她,她就撕心裂肺的大叫。而大家都远远看着她的时候,她又一个人对着操场尽头的厕所发呆。
乐乐说过,这个世界只要有安嘉就够了。
可是,安嘉死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安嘉了,连另外一个世界也没有了。
安嘉是为了救乐乐才死的。
乐乐突然站起来,充满恨意地盯着厕所,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安嘉说,拆掉门!
因为安嘉说,拆掉门,所以转角大仙才杀死安嘉的。
乐乐明白了,转角大仙害怕别人拆掉那扇门。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口气冲到厕所门口,用力地撞向门。
那扇门本来很结实,可是只是一下,就倒了。
乐乐的头上流下鲜血,爬在门上,笑了。
因为,她看到墙壁上,那个小孩绝望的眼神。
他的世界又没有门了……
门是什么?
你知道吗?
没有门,可以阻止某人进来。
而有了门,就表示要邀请某人进来。
或许在转角大仙的世界,门不仅仅是一个出入口,而是一种象征。
乐乐就是这么想的。
乐乐还是害怕转角。
因为每天,都有很多人走到转角,转身,就不见了。
还因为,这个城市很多转角的墙壁上,都有各种各样的涂鸦。
那些涂鸦,有些是小孩画上去的。
有些不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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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里的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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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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